女侠徐懋

　　天边外夜色渐湿，云滚成一线。

　　潘小安被云雀叫住的时候，他险些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个秘书少监的千金这么不禁吓，一点风浪就把她那船唬得掌不稳舵。

　　走进门来，她果然如他所想，像个瘪茄子搭在窗边，手肘顶着膝盖，一手掩盖了半张脸，似乎半截眉毛都被无名指给抹花了。

　　听黄茵说完前因后果，潘小安问她：“你连她叫什么，做什么都不知道，叫我过来有什么用呢？”

　　黄茵反过来气道：“你之前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吗？虞夫人的偏头痛很严重，她新换了郎中后便不会轻易更改，你有的是机会进出星河山庄。”说着黄茵便从私囊中拿出好大一锭金子塞到潘小安手中，贴得潘小安手心冰凉凉的，他淡笑不语，就听黄茵军师般的指挥：“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黄茵话音刚落，精明计算的脸马上换上另一副神色，瞪着眼翘着眉，话虽未出口，已然是要来个胡萝卜加大棒的架势。

　　潘小安看她故作聪明的脸面，真是令人发噱，掂掂手里的金子，像把玩一颗光滑的鹅卵石一样摩挲了几下，他谄媚地对黄茵稍稍欠身：“必不负小姐重托。”然后将手缩在袖管子里，离开的样子却又很潇洒。

　　黄茵觉得他回答得太顺溜，心中有古怪，特意追出来看他。只见他轻轻松松的，就像蜻蜓点水一般，他踩在一个小杌子的凳面上，又点过一斜树干，最后施施然飘到了房顶。察觉到背后目光，潘小安转过身来，微低着头，对黄茵笑了笑。

　　黄茵从前听人说过江湖上的人如何如何，但如今江湖日下，大家也没能见过什么身手飘逸的大侠，且黄茵这样的闺阁女子就知道得更少了更偏颇了。乍一见潘小安身姿若飘雪，着实吃了一惊。夜色暗淡，黄茵的脸只有小小一钩子，神情说不上是震悚还是带着一点儿的虔诚。

　　黄茵还要嘱托他什么，潘小安仿佛已经未卜先知，他竖起手掌止住了她。

　　潘小安在房脊之上大摇大摆地行走，院内的护卫不知道缩手在袖子里扣指缝还是拔倒刺，亦或是在发呆。待潘小安走进那片树荫深处，守卫的人就更看不见他。他比猫儿还轻灵，流水畅通地走到虞夫人院外。索性找了一棵靠近墙边的荷花玉兰树，坐在树干上。

　　这时期的荷花玉兰已经没有花了，生长着毛茸茸的、半个拳头大的果子。荷花玉兰树皮粗糙，叶似鱼形钝刀，潘小安左挪右挪也不舒坦。他足尖一点，跨到另一青桐树上，青皮如翠，他红色的舄履像一朵赤色的花恰如其分地盛开。

　　周沅徐懋从虞夫人的院中食毕晚饭才出来，潘小安盯着同周沅一道走来的陌生女人看。

　　说陌生是因为徐懋的老旧衣裳已被虞夫人换下。虞夫人说这几日抓药，其中有一味开了若许青皮，青皮味辛，徐懋这身衣裳是比苦绿还要苦的颜色，虞夫人是看得又辛又苦。

　　吃过饭，虞夫人伸手在徐懋身上摸了一把，觉得面料略有扎手，便让小鹮拿了早已备好的花罗，花罗上绣着孔雀仙鹤，还有牡丹莲花与辟邪，雪青的颜色搭在徐懋高挑消瘦的身形上，花罗面料无皱无褶，像将消未消的雪塌泄下来，洗去她身上几分飘摇之气。

　　徐懋往外走的时候，潘小安一直没有认出她来，只觉得那身量、肩宽、甚至连迈出的步子都有些熟悉。只是夜色里她的面目模糊闪躲，看也看不清。

　　等徐懋走出一截，潘小安用他手上的梧桐子远远地对着徐懋的下摆打过去，一击即中，徐懋衣裙上辟邪的脸都歪了。

　　被击中的徐懋猛地一回头，听到动静的周沅转过身来问怎么了，看见地上咕噜噜滚着一个状似梧桐子的玩意，他伸手捡来看，“打着你了？”

　　徐懋用手揉那处被敲到的髌骨，一时膝盖有些发麻，走了一步身体一跌，周沅忙扶了她一把，“打的很痛？”又抬起头来看路边的青桐，“此时正是果期，寻常有两三个子掉下来，却少见你这般碰巧的。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无数来回，还没有被打到过。”

　　徐懋带着笑意道：“通常有什么奇怪的事，我是头一个遇上，大约是……人的气运使然。”

　　周沅道：“那你的运也着实不好，那天为什么中毒？好在你来星河山庄，便无人敢动你了。”

　　徐懋弯着腰，眼光不着痕迹往回快速刮了一片，连猫影子都没瞧见，她嘴上说一时不察，一时不察。

　　周沅想，寒冰虫毒制作繁复隐秘，曾是大内的手段，你碰上的人或多或少都跟万佛堂或者镇安塔有交集，如此说来，到星河山庄真是待对了。

　　两人各自思绪纷纷。

　　刚才那颗梧桐子来时夹着劲风，打得徐懋关节处微微发麻，可知并不是自然掉落的梧桐子，但那人也没有下狠手，像是一个警告，又像是一声招呼。

　　在徐懋住的客院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小丫鬟候着。

　　丫鬟们不知徐懋是何身份，只闻老焦交代千万不能怠慢。周沅和虞夫人那边也还没有揭开这枚玉所牵扯出的往事，留徐懋这个本着随波逐流、安之若素的好心态者舒舒服服，大约还以为自己捞了个机。

　　周沅跟徐懋说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路把徐懋送回别院。徐懋道：“你无需送我这么远，你每天的琐事想必多得很，我跟其他人无二区别，不必因虞夫人的缘故分出这些神。”

　　周沅口齿不清地答了什么，回头看徐懋跨进门去，他蛮喜欢看她这身新衣裳，显得人安稳许多，跟此前村妇模样大相径庭，大约是套衣服的时候有点赶，头发凌乱了些，疏疏的枝叶一样，也很好看。

　　徐懋甫一进院子，抬头就见院内房外种植着西瓜瓤大的牡丹，几个丫鬟们坐在花砖上。房檐下的灯笼将她们的脸颊照得满是花光，粉色娇嫩。

　　见徐懋来了，她们赶紧停了碎嘴，邀功似的讲，徐姑娘，下午放过来的包袱都收拾妥当了，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姑娘此时可要用热水，又说已经烧了热水。

　　徐懋说不必，我刚吃的太饱，现在还要消消食。

　　转身进了客房又见一张光秃秃的桌子变了模样，桌上摆一台砚、两台笔洗，其中有一竹根雕笔洗盛了半截清水，栽酒杯水仙。

　　徐懋望着水仙道：“你们这是客房，还兴这么多讲究，都不像客房了。”

　　丫鬟便道：“焦管事说要妥当安排，若是姑娘有长住的打算，还可挪到近水那边院子去，风光更好。”

　　徐懋道：“不了不了，这边已经足够好了，瞧着外面长的花挺好看。”丫鬟便从房间里退出去。徐茂用棉纱蘸了剑油，擦拭她自己的剑。

　　起初外间不闻动静，只有风吹虫叫，过一会儿，那些活泼的丫鬟们到底没按捺住，自以为悄声轻音讲话，徐懋就隔着一扇窗听她们讲。

　　有一个粗嗓子丫鬟说：“你今儿有没有瞧见那个带刀的，他那个刀把比我手掌还长，便是不用刀，一个刀把都能把人敲晕了。”

　　另一个丫鬟说：“我都不敢多看他，长得极凶狠，他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半边鼻子都被人削掉，太恐怖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娶到妻，他的妻半夜三更起来，点了灯还不得吓死过去。”

　　某丫鬟总结：“都是些武夫，能好看到哪儿去。”

　　有人很嫌弃的啐了一声，“横竖你也是个眼瞎的，我倒瞧见不少俊俏公子，我还去看了名册。”

　　“啊，你去翻了岳老的名册啊？”

　　那人回道：“可不是，我见他长得十分好看，我心下欢喜，我就去翻名册看他刚刚写的什么名字，改日寻了他打擂台的日子，好前去助威。”

　　牡丹花下的女子们笑作一团，问叫什么名字呢？

　　那人说，姓倪，人儿倪。

　　女子们嗷嗷叫起来，哦哦，倪公子，叫倪公子。

　　便听到有人一手扇打在谁身上。
　　这名女子又补充：“单名一个别。”

　　大家纷纷说道，叫倪别，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

　　女子羞涩道：“你们若是见到他的脸，那才叫过目不忘。”

　　众人要嬉闹一团，说这下岳老当真成了月老！

　　屋里的徐懋惊讶，倪别，这不是她青城山派的小师弟吗？原来小师弟也下山来了。

　　据师父回忆，她这个小师弟原是青城山一家农户的独子，打小就口齿伶俐出了名，才八个月时便开始牙牙学语，比寻常女娃还要来得早。后来他父亲上山时不幸被猛禽抓伤，药石无功就去了，他母亲改嫁前把他托付到青城山派。小师弟有习武天分，进步非常，到了少年时还是很能叽叽喳喳，长得是一表人才，一对桃花眼骨碌碌的，看着十分玲珑。

　　房间里的徐懋假意咳嗽一声，推开门来问：“打搅一下，请问如果我想去五湖擂台，我该往哪边走呢？”

　　外面的人即刻止住笑声，其中有个说：“姑娘可往小镜湖去，小镜湖就是进山门时右拐的那条小路，并不是姑娘一路来所见到的大镜湖。大镜湖湖水广阔，小镜湖则没什么水，他们在小镜湖的石滩上搭了一个圆盘擂台。边上常有个钓鱼老翁，名叫岳老，在湖边造了一间木屋子。姑娘若是想去报名，就去屋里登名册。”

　　因谈到了打擂的事，众人将注意力转到徐懋身上，看到她腰间的剑，“原来姑娘是前来打擂的女侠吗？”

　　徐懋道：“只会三脚猫功夫而已。”

　　粗嗓门丫鬟问：“能让我摸摸你的剑吗？”

　　徐懋说可以，将自己的剑递过去。徐懋的剑身发青，细细一柄，非常风流。

　　然后她们悄声比较，谈论今早见到的、一些耍刀耍剑的武夫们所持之武器，与徐懋的剑有哪些区别。又说遇到一个女子背后背双刀，短的很，亮的很。所以又猜测起来，到底是双刀快呢？还是东厨的菜刀快呢？如果双刀比菜刀快，那他们做菜时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刀呢？

　　一边的徐懋瞧着这些十四五的小丫头们也笑了。众人都开心，只有方才那名说爱慕倪别的丫头脸颊酡红，是掩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坐在一边动也不动，她起身来心不在焉地摸摸徐懋的剑，这才坐回牡丹花下。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遐想，抑或是因为灯照花花照人，她显得非常娇羞。

　　徐懋觉得这一夜，除了那个来历不明的梧桐子，其他都很美好。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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