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炮灰旷工记

　　夜渐深了。决明总算从金座上站起，朝里间走去。

　　南池灰溜溜地躲了这么许久，寻思着杜若歌该是不会回来了，魔尊大大也是时候休息了，正想退下，却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又被隔空拎了起来。

　　“尊上！尊上？”南池惊呼，“您这是做什么？”

　　“我冷。”决明面无表情。

　　“……”所以呢？

　　决明慢悠悠踱步到床前，自顾自躺下，又把南池扔在床边，重复道：“我冷。”

　　南池落在地上，拿手扒着床沿，冷你个头！看你中气十足，哪里冷了！？

　　魔尊大大刚才看的那本讲的到底是啥？不会是什么主角受伤了相拥取暖的恶俗桥段吧！？

　　决明翻了个身，将手臂枕在脸下，侧躺着看她，眸中平静。

　　南池心中一跳，耳根子立刻烧了起来。

　　她回避眼神，后退两步道：“哈，哈哈，那个，尊上那块白狐裘从未见您用过，小的给您拿出来吧，我记得是在这个柜子里的，哦，在这，哇，白狐裘这么柔软的！？啊，不是不是，小的给您披上！”

　　决明看着南池慌里慌张地抱着白狐裘，半起身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又道：“我冷。”

　　霎时间仿佛体内的血液瞬间往一处涌去，浑身发凉，唯独左手烧了起来，好像握住她的不是手，而是吸食魂魄的法器。南池腿脚发软，险些没站稳。决明的手骨节分明，覆在她的手上，微凉的触感好像一块白玉，南池脑中嗡鸣，好像忽然间有根弦断了。

　　南池！清醒！

　　南池猛地扔下狐裘，甩开手踉跄退开，齿间打架：“我！我不冷！”

　　说罢，逃也似的飞奔而出。

　　决明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看着逃窜出去的南池，微微蹙眉。

　　另一头刚出殿门的南池又是一个踉跄，差点被闪瞎眼——下午幻化出来的花海花雨还没消失。

　　她叹了口气，随即念诀，右手在空中一抓一放，花海乍起，在空中狂舞一阵便化作白烟散入风中。看那零散烟雾混入灰云，飘散无踪，在夜幕之中半点不剩，南池坐在阶上，将手举到头顶，那黑压压的浓雾坠在天幕，南池作势抓了一把，松开手又放了那半点风粒。

　　休作妄念。

　　南池长吁一口气，总算将胸中的惊涛骇浪压平，忽然脊背一僵，弹直了身子。

　　“小妮子。”雷泽长老在小广场上叫道。

　　居然忘了这事！她把雷泽长老包在花里包了有好几个时辰了吧！？

　　嗐，不是都看了黄历了，今日为何还如此倒霉……南池苦着脸飞身落到雷泽长老面前行礼赔不是。

　　出乎意料，雷泽却并不恼的，连日的臭脸今日也收了起来，乍一看还真像个慈祥严肃的老者。

　　“小妮子，魔头将完，你尚可将功折罪。”

　　“啊？”南池没料到对话是如此开端。她斟酌片刻，开口道：“事已至此，晚辈该如何将功折罪？请长老赐教。”

　　雷泽低声道：“内应。”

　　“嗯？”南池傻眼了，第一反应就是：“我何德何能……”

　　“我看得出来，魔头对你颇为重视。”

　　……那您真是误会了！她真的只是嘲讽值太高而被魔尊大大随便抓回来的家伙罢了，傍晚那一幕……那可更是天大的误会……

　　“长老……”南池想解释。

　　“你不必多言。”雷泽了然道，“我知道你是忍辱负重，我前些日子是误会你了。”

　　您这才是误会她了啊！！

　　雷泽却不让人插话：“魔头凶狠残暴，我知你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忍辱偷生，甘为婢女。”

　　您不要把她想得那么伟光正好吗？她只是想活命而已。

　　“如今见你颇有成效，老夫很是欣慰。”说着竟然还朝南池投去赞赏的眼光。

　　南池有苦不能言，魔尊大大法力无边，小憩时也将周遭事物了如指掌，早知如此下午就该让杜若歌自己亲自布置，而不是让她自去打扮自己。而现下还不知尊上睡下没有，南池颇为忐忑：“长老……”

　　南池依旧没插进话。

　　“你在魔头身侧如此得力，届时肯定能派上大用场。”

　　届时？南池一愣，她盘腿坐下：“何时？”

　　“你不知？”雷泽身体后倾，抬着下巴皱着眉看南池。

　　南池躬身道：“晚辈愚钝。”

　　“这早已不是秘密了，你身为浮玉山中阶弟子，竟然不知？”

　　没人告诉她她怎知！？再说南池还在浮玉山时每日与嘲讽值斗智斗勇，全副心思都用在如何活命上，哪有旁的心思想别的？是以她求知地摇头。

　　“上古神器惑世锦、锁心铃和灭魂灯你可知？”

　　南池点头，浮玉山的教材里有所提及。

　　锁心铃断所思念，惑世锦乱当世魄，灭魂灯困不归魂。

　　书载灭魂灯乃东海鲛人心头血所制，可长明万世，烧灭万物，灯罩困魂，只进不出，那魂魄只能活生生成了灯油。

　　书中又载那惑世锦迷惑众生，乱魄夺力，更可以柔克刚，遇强则强，无破解之法。被轻轻一拂，便是魂魄尽碎，任凭天下至强也无法抗衡。

　　再说那看似杀伤力最弱的锁心铃，可瞬息之间让人断情绝念，效用之强可谓使之立地成佛。这本没什么，可它强大之处就在于若是用在曾有歹念或做恶事之人身上，同时还能让其生出罪己之感，生那往生之念。如此“成佛”的魔尊自顾所为，立刻自刎谢罪了都有可能，如此兵不血刃，对仙门百家来说可谓妙哉。

　　这三件任何一件单拎出来都够呛，若是三件同时用来对付决明……南池想都不敢想。

　　雷泽又道：“几百年前，三大仙门约定各自寻找一件神器，浮玉仙宗寻锁心铃，求如仙宗寻灭魂灯，而我鹿台仙宗则奋力找寻惑世锦。三件神器集齐之时，便是魔界倾覆之日。”

　　南池认真道：“上古神器难寻，集齐之日恐怕遥遥无期。”

　　雷泽深深看了一眼无央殿，又看向南池：“你们仙宗寻的锁心铃我是不知道，但灭魂灯已被求如山顺利寻得，老夫被俘之前也已经知悉惑世锦的所在。即便只是两样神器，威力也是无穷的，奋力一搏，颠覆魔界也未尝不可。如此你还觉得遥遥无期？”

　　南池瞳孔一震。

　　雷泽晃了两下脑袋：“总攻魔界之期可待，如今又有你这助力，我仙界必定如虎添翼！”

　　她还没答应做这个内应啊喂！即便她现在同意做这个内应，那她说的话仙门就敢信？万一她是真心效忠魔界，故意作谎坑骗仙门，玩一个无敌碟中谍呢？他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她誓死效忠仙门的？

　　南池憋下了心中所思，喃喃道：“魔尊，真就那么罪无可恕？非除之不可？”

　　雷泽微眯着眼后倾身体：“何以有此一问？”

　　南池喏喏道：“我……没见过他杀人。”

　　雷泽冷声：“我鹿台仙宗的掌门难道不是他杀的？你在他身边待久了，竟被蒙蔽双眼了？”他呼出一口热气，凛然道：“你莫不是诚心投靠魔头？”

　　忽然有股无名火窜了上来，南池直视着他并不否认：“长老，你我身在无央殿下，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将尽数汇聚您口中的魔头耳中，您说我难道要在这里说我对尊上不忠？”

　　雷泽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你这小妮，平日里总假意逢迎，把自己藏得严实，从不肯说一句硬话，可算是跟我真性情了一回。”

　　南池一顿，雷泽长老一直知道自己是在假意逢迎？

　　雷泽道：“你不必担忧，这隔音之术，老夫还是轻而易举可以做到的。”

　　南池道：“那……”

　　雷泽眯着眼打量她一番：“我看你竟是真的被那魔头迷惑了。”

　　南池道：“长老，人世间诸多误会，晚辈涉世尚浅，不愿人云亦云，这点执念，万望见谅。”她叠手俯首，行过一礼，抬头又道：“晚辈心中有秤，受仙门教导数载，定是立于公正之处。”

　　“竟是个认死理的孩子。”雷泽闭上眼，恨恨道：“五百年前的那桩事太过疼痛，没人愿提，如今竟是让后辈忘却仇恨！”

　　南池重复道：“五百年前？”

　　雷泽倏地睁眼，眸中迸出冷光。他冷哼一声：“呵，现在没杀过人就是无辜了吗？那魔头五百年前大杀四方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杀的那些人有没有杀过人？他最近几百年杀的人少了，就能抵消他五百年前犯下的罪孽了吗？”

　　“大杀四方？”南池倒吸一口凉气，雷泽长老眸中的恨意未消，那细小电光在他发间缠绕，随时有爆发之势。

　　“五百年前他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入魔修者，如若没有那场杀戮，何以一步登天，使得魔界人人信服，成为如今的魔界至尊？”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道凉风灌进领口，南池微微瑟缩，是啊，她为什么会这么天真呢？魔尊的位置像是轻易可以坐上去的？

　　“修行界的纷争向来不波及普通人族，这是默认的铁则，可这个魔头不仅屠我仙门弟子，连普通凡人都不放过！何等丧心病狂！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伤痛易逝，可对修仙者来说，五百年前恍如昨日，难道还指望我们能忘记？罪孽未赎，哪里能容他如今逍遥自在！？”雷泽长老的胡子一颤一颤，“莫临渊不愿提起，花涧不愿提起，我鹿台山的岩巳也不愿提起，我可不怕疼，当时多少鹿台弟子死于他手！又有多少无辜冤魂不得超度？老夫垂垂已老，此仇必报！”

　　曾几何时，不周山还是天下第一仙山，山上浩然正气磅礴吞河。不夜仙宗作为天下第一仙门，人才辈出，实力冠压群雄，乃公认的仙门标杆，即便是如今的三大仙门鼎盛时期也不及分毫。那时世间魔物无处遁形，人们心中真善美长存。

　　南池却道世间阴阳平衡，有阳光的地方必有阴影。万事求个度，物极则必反。

　　那是五百多年前的一个普通的晴天，不夜仙宗的掌门李熙函捡到了一个孩子。

　　雷泽不知道事情具体如何，只知这个孩子，被叫做决明，成了五百年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难怪决明身为魔尊，却有一个正气十足的名字。

　　决明是个千载难逢的天才。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时期便已成了不夜仙宗上阶弟子中的佼佼者，并在仙门大会上斩获头筹。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仙门未来的风云人物。

　　后来他也的确成为了风云人物，只是没人为他喝彩。

　　雷泽不知决明何时入魔，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屠杀了整个不夜仙宗。

　　昔日的气派仙门化作断壁残垣，血洒金殿、尸横遍野。决明的授业恩师李熙函被挂在不夜仙宗的道旗之上，翻着白色的眼仁狰狞如鬼。二十多岁的决明站在屋顶冷眼扫视赶来援助的雷泽等人，眼里全是玩味，没有半分怜悯。

　　自那之后，不夜仙宗的不周山终日阴云密布，魔障丛生，变成了如今的魔界。无央殿，是不夜仙宗仅存的建筑。

　　然而，这只是开始。

　　入魔之后的决明喜怒无常，屠城杀人是他的常态。魔界瞬间崛起，他和他的得力手下刘震烨大杀四方，仙门被血洗，人间被践踏，所过之地无人生还。杜鹃啼血，生灵涂炭。

　　魔界因此，奉他为尊。

　　南池想起了浮玉山教材里的那个四个字——杀人取乐。

　　仙门为救苍生，集结讨伐了魔界数次，仙魔大战惨烈，修者次次死伤惨重，持续了数十年，精锐尽数折损。

　　决明是突然沉寂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刘震烨自此消失。雷泽猜测，或许是主仆反目，终究遂了天道。

　　决明忽然把自己关了起来，虽不知缘由，却是个极好的消息，因为这恰好给了仙界调养生息的时间。

　　然而修仙是条漫长的道路，面对魔尊决明如此量级的威胁，谁都不愿让弟子如蝼蚁一般白白送死。这便是大仙门上阶、中阶弟子数量少的真正原因——决明那样几十年大成的天才万里挑一，如今不过几百年，精锐只少不多。

　　悲痛之中，罪魁祸首的杀人魔头，却仍旧肆意随性，换做是谁，都气结难抒。三大神器的找寻计划三百年前就开始了。

　　锁心铃，灭魂灯，惑世锦。

　　南池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名字。

　　难怪雷泽长老坐在此处虽每日暴躁，却并不焦急。

　　他等得起，也等得到魔界奔溃的那一天。

　　南池望天，天上是久久不散的阴云。身侧无风，无雨，无生机。

　　半晌，南池屈膝跪下，郑重其事：“长老，我需要做什么？”

　　不周山天幕沉沉，黑云缓缓移动，掩住星光，也掩住九十九阶下浮动又渐渐沉沦的心思。

　　决明翻了个身，鸦色长发在床榻上开出彼岸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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