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美人

　　宫里传来太子被赐死的消息的时候，如意正在点妆的手轻颤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的眉心描了一个梅形的花钿，勾人心魄。

　　透过琉璃色的明瓦可以看到窗外的宫人们慌乱作一团，天色甚至适时的下起了小雨，倒也配的上这凌乱的东宫。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宁静。又独独有雨打伞骨的声音。

　　如意抬头，为首的太监正轻蔑的看着她，冷漠的看着眼前的美人，嘴唇阖动，宣布旨意。

　　如意心不在焉的听完，只抓住一句重点：侧妃曲氏如意，妖颜惑主，不守妇德，赐鸠酒。

　　毒酒穿肠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痛，就是唇角控制不住的流鲜血，甚至滴落在她月色的衣裙上，像绽放的落梅。

　　回想起她的一生，七岁时她的母亲病故，留下一个三岁的弟弟与她相依为命。弟弟聪慧异常，可惜没了母亲的庇护，两个人终究如水中浮萍，遭了不少的罪。

　　16岁那年，天子选秀。继母常氏不想女儿入宫，便用弟弟做要挟逼她入宫。说起来她也是家中嫡女，只是大多数时候都被人遗忘罢了。

　　入宫四载，她扶摇直上，从奉仪到侧妃可谓风光无限，终究落得毒酒一杯，了却余生。

　　视线朦胧斑驳，如意不由得幻见了一个人从雨中跋涉而来，他身着墨衣，整个人被水浸透，似与屋外压抑的天色融为一体，唯独腕间那根红色手绳成了唯一的颜色。

　　那是她晨起时亲手给他系上的，有转运保平安之意。

　　只是他们如今一人被赐死，一人饮鸠酒，要一同奔赴忘川。

　　“如意。”

　　困顿之间，她似乎被揽入了一个湿冷的怀抱，有人在她耳旁歇斯底里的唤她。

　　声音有些熟悉，却又分外陌生。

　　“魏析。”她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身子倏然没了力气，沉重得落入一片黑暗之中，抓不到一点依靠，仿佛在冰湖中游不到尽头，呼吸都一点一点沉溺下去。

　　·

　　云雾缭绕间，目光触及处皆是斑驳白茫茫一片，如意不停的往前走，慢慢的步子变大跑了起来，却到不了尽头一样，只能拨开一层层雾气。

　　惊慌迷茫交错，又深陷迷雾只身一人，她不仅无助的蹲在地上，忍不住小声啜泣。

　　这时，却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唤，声音由远及近，愈发轻易：“主子，主子，该起了。”

　　如意睁开双眼，从噩梦里惊醒，身后还能感觉到凉嗖嗖的湿汗。下意思擦拭眼泪，却发现眼角干涩，原来都是她的幻觉。

　　她侧目看向屋子，空荡荡的房间没什么摆饰，正中间的炭盆，偶尔噼里啪啦的崩开几粒火星，只是屋子里还是阴凉的很。

　　若是没记错，这是她初入东宫住的荒凉小院。

　　如意抬起身子，露出白色的里衣，是有些粗糙的丝绸料子，穿着睡上一夜都能把她的脖颈磨破一层皮，还不如她在家里自己缝补的棉衣。

　　“这是何时了。”她开口，声音竟然异常的清澈，丝毫没有当年被害后留下的嘶哑。

　　一边的随侍的巧云麻利的拿了衣服在一旁，边开口道：“如今已经辰时了，主子要快点起身，要不一会儿请安就要迟了。这可是您入宫后第一次去请安呢。”

　　入宫后第一次请安是在第四日。此时宫里晨昏定省已经被取缔，只需要每逢初一十五的晨起去东宫坐上些时辰，免了许多规矩。

　　只是她不是已经饮了鸠酒，怎么又出现在这个时候，难道她又回来了？

　　在她愣神的时候，巧云已经有些急了，她又说了两遍：“主子，主子。”

　　如意沉吟片刻，吩咐道：“伺候我起身吧。”

　　铜镜之中恍然出现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云鬓花颜，眉眼间不动皆是风情，如珍珠去壳般白皙滑腻的玉肌，澄澈纯如间又透着昳丽。

　　巧云愣了片刻道：“主子您可真美，若是被太子殿下瞧见了，定能眼前一亮。”

　　如意却将她已经插入发间的步摇摘了下来，轻声道：“这样就好了，我不喜欢太繁杂。”

　　巧云只得乖巧的将首饰收起来。这是主子带进宫来的唯一一对步摇，最趁主子肤色莹白。她小声嘟囔道：明明戴上更好看。

　　如意置若罔闻，不仅没带步摇，脸上也不施粉黛，还用铅粉点在了粉唇上，将自己颜色掩去三分，才满意的停手。

　　在宫里，如果空有美貌可不是什么好事。前世她还没入太子的眼，就先招了赵良娣的碍眼，第一天请安就让她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雪地彻寒入骨，她回去后缠绵病榻半个月，高烧不退，还落了病根。日后每每冬日，她的膝盖骨都会疼痛钻心，苦不堪言。

　　所以这次，她特意提前一刻钟前去。套了木屐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留下一串猫爪一样绵延脚印。

　　不远处就是她前世着了道的回廊，如意脚步生生一顿，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片刻又恢复自然，扶着巧云走了过去。

　　回廊曲径通幽，夏日上面爬满了小花，煞是好看。冬日里却光秃秃的只剩几根廊柱，平时便鲜有人至了。

　　这回廊却是从北院到太子妃寝宫的必经之处。

　　如意心情复杂的走上去，刚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了一个女子正在张望，凭着身形，如意便已经认出那女子正是赵良娣。

　　能够让她如此翘首以盼的，除了太子定无他人。

　　回廊处阶梯处飘落有一层积雪未除，如意木屐错了一步，咯噔一声，她前膝弯了下去。

　　巧云惊呼一声“主子”，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身子，才避免了让她跪在地上。

　　如意却好似完全不在意，扭过身子吩咐道：“脚崴了，今日怕是不能去请安了。巧云你等那边的人散了，去燕灵宫替我告个假。”

　　巧云道：“主子，我先扶您回去，再去向太子妃娘娘告假。”

　　如意拒绝道：“我无碍，正好还有件事让你去办，我可以慢些走回去。”

　　交代完需要的东西，如意便慢悠悠的一瘸一拐的往回走。

　　如今她可算是知道前世为何她被赵云歌置气了，记得她当时看到赵云歌时她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痕，当时她以为自己花了眼才看错了，如今就解释的通了。

　　昨夜应该是赵云歌侍寝的，今日她又趴在这里张望太子爷。能让她这种嚣张跋扈的女人哭的，怕是也只有金尊玉贵的太子。

　　她当时又花枝招展的撞上去，可不就成了出气包。

　　巧云看到那边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提着裙摆向一个方向跑了，她才疾步过去，想快些去燕灵宫。

　　不曾想才到那处拐弯就被叫住，看着那人的靴子，她诚惶诚恐的跪下道：“参见太子殿下。”

　　魏析道：“何事如此慌张。”

　　巧云回：“我家主子崴了脚不能去请安，奴婢正要去太子妃娘娘处告假。”

　　“去吧。”

　　魏析从巧云来时的方向出去，打眼看去，斑白的雪地上有一排远去的脚印，看的出来行走之人腿脚出了问题。

　　不过魏析还是差点没忍住追上去训斥她一顿：装腿瘸能不能装的像点，你这一会儿右腿跛，一会左腿跛，像个雪地里左摇右晃的鸭子。

　　成何体统。

　　这小姑娘也算聪明，知道见了赵云歌这种人要躲着点，不主动招惹，就是法子有点幼稚，还缺锻炼。

　　想到那个趾高气昂的赵云歌，魏析眉头又曲了起来，太娇纵了，也不知道赵侍郎怎么养的，一点都不像样子。

　　这一会儿功夫，太子殿下的脸色已经来回变了几变。苏明海不由得有些心惊。

　　太子殿下向来内敛稳重，极少这样喜形露于色。

　　半晌，魏析收回了幽远的目光，道：“东宫该添置些人了。”

　　苏明海没反应过来，楞了一瞬，觉得太子殿下这句话来的莫名其妙。

　　他思索片刻，如实回答道：“东宫里来了女主子，已经在添置人口了，不日就会派往各处。殿下需要再添几个，奴才这就去挑选。”

　　“挑一个精明的小太监，你自己亲自带着。”魏析道。

　　苏明海答“是。”

　　不出一刻，东宫里便已经传开了，昨夜太子对赵良娣倍加宠爱，今日习武时，还特许赵良娣在一旁侍候。

　　巧云带着一大包东西回来的时候，如意正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眯眼睛。听到门响的吱呀声，她问道：“太子妃可说什么了？”

　　巧云答道：“太子妃交代让您好好修养，又赏了药，变让奴婢退下了。”犹豫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太子妃似乎心情不好。”

　　如意颔首表示知道。

　　赵良娣闹得风风雨雨，太子妃这会儿自然正在和赵良娣较劲，哪有功夫理她一个腿瘸的。

　　巧云又拿来药膏，道：“奴婢给你涂上吧。”

　　如意挥挥手，“不碍事，我走回来的路上，已经好多了。”

　　其实是方才巧云眼疾手快，她根本没来得及让脚真的崴到，只是两个木屐撞了一下，乍一听倒是像骨头磕碰的声音。

　　巧云虽然不信，但是如意再三拒绝，她也只能听从。

　　“方才我让你向厨房要的东西，可全了。”

　　“全了。”

　　如意起身下床，被外面的凉气冻得一哆嗦，她吩咐巧云去墙边找些她要的野生干菜，挖开细雪就可以看到，干枯的枝叶根茎洗干净以后，用来炖汤入味都是极好的。

　　她去了后面的杂物房，果然看到了一个小炭炉。北院以前是个宠妾的居所，现在的杂物房以前是个小厨房，后来宠妃失宠，这里也就荒废了，所在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走。

　　巧云回来以后，将东西都清洗干净，看着如意将半只鸡和干菜都放进瓦罐里，又将细盐撒了一些，就让她将小炭炉放到外间去了。

　　不多时就有袅袅香味飘了出来，鸡汤清亮，又有些许干菜吸了浮有，在小火煨煮下，咕嘟咕嘟冒着喷香的泡。

　　瓦罐煨汤讲究的是时辰，时间越长，滋味越鲜。如意便将这汤留到晚上，喝一碗热汤暖乎乎的入眠。

　　天色渐晚的时候，如意才吩咐巧云将瓦罐端进来，奉仪的份例一日都不见的有荤腥，这鸡汤端上来，她的眼睛里像盛满了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两副碗筷刚摆好，听得外面传唤：“太子殿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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