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失落战记

　　美和女士的电动车骑得很稳。
　　这个季节的东京处处都笼罩在樱吹雪之中，晌午的日光和迎面吹来的风都柔软暖和，泷岛坐在后座上，只觉得万千烦恼心事都随着拂面春风消散远去。她昏昏欲睡，脑袋一下一下点在美和背上。
　　在路口等绿灯时美和柔声和她说道：“优，还醒着吗？”
　　泷岛继续点头，应声道：“醒了。”
　　“别在车上睡着了啊，很危险的。”美和说道，她顿了顿才风轻云淡得问，“今天在校门口那孩子是谁呀？”
　　尽管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但几乎贴着她坐的美和，仅凭感受就能发现，她现在绷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美和女士看过她跳楼的视频，对她说过的那些名字肯定恨得刻骨铭心。
　　泷岛面不改色，语调平稳轻快：“是柔道社的同学，来抓我回去练习。”
　　美和松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说道：“优，你参加了柔道社吗？怎么也没和我讲……那你以后要去参加社团活动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做便当带，晚饭时再来接你？你要去学生餐厅也可以，这样是不是可以拉近和同学的关系呀……”
　　冰帝学生餐厅的价位美和也知道，不过为了让女儿能融入学校交到朋友，她很乐意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再苦一些。泷岛笑着应道：“今天才去参加的，不过身体不好嘛，就逃训了。等可以不用拐杖的时候再去参加社团活动吧，那个时候再看是带便当还是去餐厅，现在还是中午就回家和你一起吃……妈，灯绿了。”
　　美和专心听着她一字一句把自己的话都回了，声音里的笑意也真真切切。并不像以前那样嫌弃自己啰嗦，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
　　电动车再度启动。

　　泷岛家在冰帝十公里外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公寓楼里，母女两人在三十平左右的开间住了快十多年。
　　但遗憾的是泷岛对这个承载了她大半人生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印象。准确地说，泷岛本就没有从那个悲伤卑微的灵魂里继承太多记忆。关于家庭，关于母亲，关于生活，都被一团潮湿灰暗的雾笼罩着，泷岛感受不到任何明亮的东西存在。
　　回忆里中最深刻的部分是跳楼。从站在天台边开始，坠落在地的痛楚，血从口鼻溢出的窒息……都刻骨铭心。
　　失忆的事好在有医生背书，说她的情况能保住性命还能醒过来并且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健康已经要从医学奇迹的范畴跳脱到神学奇迹了，只是部分记忆模糊这样的障碍就跟大象被蚊子叮了一口，无伤大雅。
　　所以美和女士虽然忧心忡忡顾虑重重，但也很快就振作起来接受现实。而泷岛心中则暗暗点头，深感知识就是力量。
　　这种灵魂穿越时空的现象，算哪门子的医学奇迹。

　　开间破旧但收拾的很干净，客厅和卧室用拉帘隔开。卧室里简单的布置着衣柜和一张上下铺的床，泷岛小时候睡在下铺，美和睡在上铺。关于这张床，泷岛还能隐约记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
　　高一上学期期末，泷岛不敢把在学校遭遇霸凌的事告诉美和。她压力太大时就会借故与美和争吵。有一次她就因为没有单独的卧房大吵大闹，摔门而去。美和那天晚上一夜没睡，第二天去二手市场拎了一张可折叠的单人床回来。她总是在泷岛睡觉之后在客厅支开折叠床，铺上简单的垫子床单将就一晚，又在泷岛起床之前起床把一切恢复原貌。
　　泷岛住院时，美和也没敢回到这间简陋的“卧房”休息。她会知道这些，倒不是记得。而是出院回家后发现这张双人床的上面一层堆满杂物，而屋子角落里则竖着一张折叠床。美和女士避重就轻解释一句“女孩子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房间”，但足以让泷岛从只言片语推出全貌。
　　青春期的小姑娘在贵族学校被同学喊作“灰姑娘”、“下贱的女人”，回到家里连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都没有。这个开间只能承担母女两人的日常生活，至于隐私，对她们来说过于奢侈。最后只能通过在母亲心上扎上一针的惨烈方式，获取狭窄虚伪的独立空间。

　　年轻的女孩子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因为自卑和欺凌而觉醒自我，在这个充满尘世气息的小小房间里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就像这个房间——既无人珍视，也无人在意。
　　可悲也可怜。

　　做人子女，做人父母，大家都是第一次，匆匆忙忙被赶鸭子上架。泷岛不知道如何扮演美和所熟悉的那个压抑、阴沉、时常歇斯底里情绪崩溃的女儿，干脆就随心而动，温柔回应这位母亲。
　　人死一遭难免大彻大悟，美和似乎也适应她现在的模样。
　　根据美和曾不小心口误透露，泷岛小时候也是这样乖巧可爱，体贴温柔。不过她说完又很紧张的看着泷岛，补救说道并不是嫌泷岛长大后不温柔可爱了……

　　无需泷岛存心试探，从这些边边角角的细节里可以看出，心地善良性格温柔的美和作为单身母亲，怀着无法给女儿一个完整家庭的愧疚，在这段亲子关系里处于绝对劣势。她将自己放在一个低入尘埃的位置，拼命满足女儿一切合理乃至不合理的要求。
　　贫贱之家百事哀。

　　泷岛抚过双人床的木质边框，神色闪过怜悯的怅然。
　　如果没有霸凌的事，或许这对温柔的母女在泷岛成长为优秀的大人之后可以相互拯救。
　　但怅然只是一瞬，便被平静取代。她能拯救这个泥沼中的二人之家，也会替不幸的泷岛优照顾母亲。

　　“优，午饭好了。”美和在客厅喊道。
　　“来了。”泷岛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打起帘子。她顺手将帘子挂在一边，阳光打在地上，屋子明亮起来，一扫有些清冷的气氛。
　　泷岛在餐桌前坐下，美和把两人的拉面端过来：“当心烫。”
　　她说完就下意识噤声。美和习惯叮嘱，也习惯被泷岛冷脸说啰嗦。
　　但泷岛只是笑：“哎。”
　　美和愣了一下，面上也浮出欢喜的笑容。她想了想，大着胆子弱声问道：“优，下午还是留在家里看书吗？”
　　泷岛今天没有看书的心情，摇摇头。她晾着一筷子面，抬眼看着美和：“妈妈呢？下午还是出去卖奶茶么？”
　　美和还有些不敢看她的神色，她的奶茶摊是以前拿关东煮的车改的。年前都还一直在卖关东煮，但今年珍珠奶茶忽然变得炙手可热，在泷岛的建议下改为卖奶茶。
　　不过以前泷岛一直觉得母亲做这样的生意很丢人，不肯在同学面前提起就不说了，甚至在家里也不许美和谈这些。美和一直顾忌这些，不及防今天女儿主动说起来。
　　美和低头看去，年轻的女孩子俯首吃面仍不忘抬头看她。她像只睁圆了眼的小猫，神态天真烂漫，看不出半分嫌恶。美和放下心来，她答道：“嗯，要去的。”
　　“我也去帮忙吧。”泷岛说。
　　“但是……”美和有些犹豫，她怕拒绝驳了女儿的面子，让好不容易拉近的关系变得疏远；又担心奔走受累，影响身体恢复。
　　“没关系的，妈。摊子支在那儿，我顶多帮你算算账，累不到。”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信服力，泷岛又搬出她的口头禅，“医生也说过，闷在家里影响心情，对恢复也不好。有您在，还能累到我吗？”
　　美和无话，只好应了。

　　吃过午饭两人稍歇了一阵，等晌午最热的时候过去，快三点时泷岛跟着美和出门。平日里美和总是吃过饭就出去，今天她借故多在家休息了两小时，还是怕累着泷岛。
　　美和平时摆摊的地方离公寓不远，在一条步行街外围。来往有不少年轻人，生意还不错。
　　两人到了美和平日做生意的地方，美和开始支摊子。泷岛想帮忙也有心无力，就干脆把自己的椅子支在一旁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与美和聊天。
　　“已经入夏了。”美和说道，“等天再热一点，做冰镇奶茶能卖得更好。还是你出的主意好，这半年卖奶茶确实比卖关东煮要赚得多。”
　　“我也是住院时听旁人说的。”泷岛笑笑。她没说的是，美和做关东煮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不过美和在味觉方面没啥天赋，导致她做饭其实也很一般。不过在厨艺方面，泷岛只有比她更一般。
　　但美和做奶茶就很好，奶味醇厚，茶味清爽，口感极佳。明明用的是和别人一样的原料，她摇出来的就是要更香一些。

　　摊子很快就支好了，美和开始准备食材。她动作娴熟，先是检查淡奶、茶水都准备好了，再有条不紊地把装珍珠等配料的瓶瓶罐罐分门别类的摆在架子上头，做完这些她才将煮茶的工具摆放出来，最后擦拭一便给茶杯封口的机器，准备工作就算基本完成。
　　因为工任务需要，泷岛曾经在奶茶店打过工。美和虽然熟练，但要论起架势，不如泷岛专业。

　　珍珠奶茶的火爆超过泷岛的想象，这样简陋的路边摊也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一开始人不多时美和还能应付，但一旦有三个人以上在等待时，她就心神不宁，唯恐怠慢客人，结果手上的活儿也混乱起来，又要记单又要做奶茶，左右支绌，十分狼狈。
　　第六位客人转身离开时，泷岛拄着拐杖走到一边去。她笑容明丽，声音清朗：“大家可以来这边点单。”她说着侧身到美和耳边道，“妈，你来记单。”
　　美和一怔，但对女儿习惯性的服从占据上风。她放下做到一半的奶茶，和泷岛互换位置，温柔询问对方的口味并记录下来。
　　正等着这杯奶茶的客人见接手的是个行动不便的小姑娘，心中便有些打鼓：“你也会做吗？”
　　泷岛把腋下拐杖当做支点，选一个比较省力的方式站着。她手上熟练，闻言笑着看了眼质疑的客人，笑道：“会的，您请放心，不正宗不要钱。”
　　就一路边的小摊子，连执照都没有，还跟人谈正宗，说出来便是博君一乐的玩笑话。但说话的是年轻的小姑娘，身有残疾却顾盼神飞，大家也都宽容配合得笑了。
　　“人家说真的呢。”孩子气的自称张口就来，泷岛把奶茶封好擦净装进小袋子里，与吸管一同放在取餐台上，便旋身取了空杯做下一位的。
　　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面上笑容真诚，还不忘得意瞥一眼上一位拿到奶茶的客人，颇有种“尝尝我的手艺”的意味。
　　对方也没令她失望，插入吸管先是抿一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神色。他没说话，而是直接吸入一大口，朝泷岛比个拇指，然后就转去队尾排队。

　　在泷岛的招呼下，不到六点，准备的食材就耗空了。原先就估着量，没让任何人空等，这会儿收摊时也只有母女两。泷岛一直左右换着支撑，倒谈不上特别累。收拾妥帖后，美和便载着泷岛沿原路回家。
　　“妈，要不以后去我学校附近的路口卖吧。可以涨价，我同学们都人傻钱多的，我也可以就近帮忙。卖完你就载我回去，能省不少事。”
　　工作结束后，泷岛收起营业状态。不甚热情，淡若清水，但轻松自在，有种亲近的感觉。
　　美和慌忙摇头：“这怎么行，让你同学看到，又要笑话你了。而且他们想喝什么样的奶茶喝不到，怎么会看得上咱……我这种不正规的小摊位。”
　　泷岛面不改色道：“咱们的奶茶选用的原料都是优质上乘的，工序也干净卫生，做出来不比门店里的差，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再说，都是我的同学嘛，会给我面子的。”
　　对于她那些眼高于顶的同学而言，喝奶茶哪有羞辱她有趣，花一点钱就能做到现在轻易做不到的事，他们并不会拒绝。
　　泷岛并不在意他们那些孩子气的把戏，对她来说，方便省事地赚钱，让美和能多点时间休息，比那些小事要重要得多。
　　美和的注意力已经从“你什么时候学的做奶茶的手艺”转移到“你已经和同学们打好关系上”了。她又问了一些学校的事，泷岛的回答自然一句真话也没有。只是她态度轻松，有问必答，美和哪能想到都是谎话，只当做她在学校过得很好，也不由喜上眉梢。

　　一路闲话，夜尽天明，又到了泷岛不太想面对的上学环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