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失落战记

　　迹部无法形容自己看到的光景。
　　光芒像潮水一样褪去，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
　　原本是肉眼不可见的过程，如同慢放的电影镜头。纯黑就像是一只张开大嘴的巨兽，而迹部看见它吞没每一个人的过程。
　　他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去追泷岛的神色。
　　女孩子和他一同在看看着光影交替的过程，仿佛在看地球生命演化数亿年的过程。她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恒星，比迹部所见过的任何星辰的光芒都要璀璨。
　　她脸上有着难掩的费解，天真的神情看起来不像是被黑暗吞没的猎物。
　　迹部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原本应该紧张或恐惧，但泷岛的神情刻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知道泷岛看到了什么，但泷岛身上的安定与沉静在这片黑暗中就像灯塔一般。
　　迹部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他知道这一切应当发生在眨眼之间，但身处这个空间里的时间流逝缓慢的感觉，让他忽然有些不敢确定。

　　道馆里完全被黑暗笼罩，片刻的寂静后，迹部看向身边泷岛所在的位置。
　　“这好像不是停电。”他说道。
　　泷岛柔软的声音传来：“我也觉得不是。”她想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从操作界面上能感受到手指操作带来的反馈，但没有任何光传来。
　　泷岛收起手机。尽管看不到，但在这片黑暗之中，泷岛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安全感。那是她在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身体里，这里让她感到非常安全、温暖。虽然她早已忘记在母亲肚子里是什么样的感受，但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从她脑海里冒出来，好像她生来就知道尚未出世的婴儿的感受。
　　这种异样的感觉早已颠覆了常识。

　　“我们现在怎么办？”迹部沉默片刻后问道。他习惯位于做决定的位置，在询问泷岛之前也仔细思考了自己能做的事——
　　他尝试给忍足打电话，但手机无法正常运转，除了等待他无事可做。
　　迹部不喜欢被动地等待，只是这样做任何事之前都去问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去外面看看吧。”泷岛轻声说道，并没有因迹部询问她而受宠若惊或得意。
　　泷岛自然的态度让迹部的不自在在无形之中消弭几分。
　　“迹部学长，可以麻烦你帮我推轮椅吗？”泷岛说道。
　　迹部愣了愣，旋即意识到泷岛是在向他请求帮助。
　　在冰帝没有女孩子敢向迹部提这样的要求，她们宁愿在地上爬都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迹部很清楚大家是怎么看待他的，后辈对他惟命是从，前辈臣服于他，长辈亦倚重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为他疯狂。
　　有时迹部难免产生一种无力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不是来自他的疏离，而是来自于其他人莫名其妙的尊敬、毫无道理的迷恋。
　　但泷岛与他之间并没有这种距离感。
　　泷岛从来没有把他当作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仿佛迹部景吾于她而言，和普通的学长学姐、流浪的猫猫狗狗、路边的野花野草并无本质的区别。
　　他存在于她面前，只是迹部景吾而已。
　　这种想法没有让迹部感受到被轻视的羞辱，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轻松。
　　“嗯。”迹部说道，他循着印象中泷岛所在的位置准确地摸到了她的轮椅，他握住轮椅后面推动的把手。

　　忍足离开后道馆的门一直开着，从风吹过来的方向可以猜出大门的位置。
　　但他们所在的位置在道馆最里面，出去需要绕过不少学生。
　　“可能会撞到人。”迹部斟酌着说道。他倒并不是很在意被撞到的人，主要是现在轮椅上的泷岛。
　　走在轮椅后面的迹部自然不会怎样，但泷岛会撞到别人的手肘还是大腿亦或是背就无法确定了。
　　“也可能不会。”泷岛想了想，回答道。她转头看了眼迹部，“出去时可以跟着我走吗？”
　　迹部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完全的黑暗里由前面的人带路原本是一件未知的、不可控的让人提心吊胆的事。迹部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亦步亦趋跟在轮椅背后，但没走两步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
　　泷岛就像能看到一样在黑暗中以固定的节奏往外行走，她没有撞上任何人，也不会忽然停下来思考。
　　道馆本身就不大，不过数十秒两人就来到道馆门口。
　　“我们到了。”泷岛的声音染上雨水的湿气。
　　迹部和她一同看去，目力所及的世界只剩下风雨与黑暗。原本矗立着大楼闪耀着温暖灯光的地方现在只能看到一片虚无的黑暗，而原本应该亮着的路灯也都沉寂着。
　　在辽阔深远的黑暗之中，迹部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明的震撼，就好像这片混沌的黑暗才是宇宙中最原始最古老的存在。地球这颗星球在宇宙中就宛如一粒尘埃，而人类于地球而言，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面前，人类这个群体的存在甚至都毫无意义。
　　这个认知在瞬间就占据了迹部的思绪，他看着这团不知道边界在何方的黑暗，本能地感受到亵渎的恶意。
　　迹部打了个冷颤。

　　泷岛和迹部所看到的风景并不相同。
　　哪怕是在完全的黑暗里，她也知道哪里有什么。道馆里每一个学生所处的位置，看不见的大楼，其中的状况是否和这里一样，泷岛都一清二楚。
　　迎面吹来的风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水浪拍打在台阶上的声音不像积水反而更像是海浪。泷岛低声说道：“积水就快要漫上来了。”
　　迹部闻言看向原本是台阶的地方。
　　冰帝的排水系统在东京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一般来说，就算大雨连下三天三夜也不可能会淹进学校大楼。但今天这场诡异的雨，用下雨来说明也不过是因为这种现象只有下雨这一种称呼。
　　如果有“天上在下海”这种词语的话，那今天就毫无疑问是这种情况。
　　现在这场雨还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趋势，积水如果淹进来，而这些人又无法恢复神识，那只能将他们一个个搬运到二楼去。
　　想到这里，迹部看了眼泷岛：“不可以把大家都叫醒吗？”就像叫醒他一样。
　　泷岛说道：“如果没有这片黑暗的话，还可以尝试一下。”在明亮的地方做这些依旧有风险，毕竟不是每个人看到朝夕相处的同伴变成人偶都可以保持冷静，但光会带给人安全感，再加上有迹部在一旁指挥，或许不会出大乱子。
　　唯一麻烦的就是，唤醒之后如何跟大家解释。这不是可以公之于众的事件——
　　而这片黑暗，则是泷岛迟迟没有那样做的原因。
　　如果她刚刚去让其他人也醒过来，那么现在就不只是她和迹部两人在面对这片黑暗。
　　她无法保证每个人在这样的黑暗里都能够保持自我。虽然她和迹部都没有因此失去理智，但道馆里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人因为过度恐惧而陷入临时疯狂的状态，在看不见的黑暗道馆里还有更多人偶一样的学生，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这对于被唤醒的人本身也是一种伤害。
　　这份恐惧会如影随形伴随着他们接下来的生命，直到他们疯掉，或者死亡。
　　最好的办法还是解决这次事件……这样学生们就会从这种状态中恢复，并且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迹部稍微思考一下也就明白了泷岛在担心什么，虽然他了解这些不如泷岛多。但要在这样的黑暗里保证所有人都平安无事，迹部自问做不到。
　　让他们以这样的姿态留在道馆里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两人静静地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走廊上，等待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数分钟之后，泷岛所说的积水漫上来的情况便发生了。水还很少，只打湿了两人的鞋底。照这样，淹没两人的脚踝大概也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你觉得广播成功的机会有多大。”迹部问道。说到这里他有些失神地看向楼梯间的方向，忍足他们也离开有段时间，但广播到现在都还没有响起……
　　遇到意外了吗……迹部攥紧轮椅扶手。

　　泷岛不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能含糊地猜测或许十分之一，或许二十分之一。可她清晰地知道，广播不会奏效了。
　　第一节课间广播能够奏效只是因为那时这片黑暗还没有展开。
　　想要大家恢复意识只能等这片黑暗散去，或是有什么将这片黑暗撕开——

　　“不知道。”泷岛无法对迹部说出那样的答案，她只能说谎。
　　她确实也很擅长说谎。
　　如果是平时，迹部会察觉到她话语中的一闪而过的迷茫，但他正在担忧忍足的安危。忽如其来的冷意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雨夜冷风的寒意，很快就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因为风声停止了。
　　几乎是在他察觉到风声也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瞬间，雨声亦完全停止。让人头皮发麻身体发抖的冷意比黑暗还要更快地席卷而来，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迅速地冷掉。
　　不同于黑暗所带来的安全感，在这样肆虐着席卷而来的冰冷之中，泷岛感受到了杀意。

　　黑暗的世界被撕出一道口子，露出暌违已久的天光。
　　一线光亮中的恶意庞大而扭曲，仿佛诅咒一般锁住泷岛。

　　她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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