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骨记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
　　这里的人事先并不知道那座山上有这么好风水的地方。后来有懂行的人去那山上看了之后，说那是猫灵山。猫灵山啊，狗头穴啊，牛嘴口啊等等都是风水里面的上佳之地。
　　人家又问，那为什么那块地方冬天不积雪呢？
　　懂行的人说，因为埋葬叫花子的那块地方刚好是猫灵山的鼻子的位置。猫灵山就靠那鼻孔呼吸呢，所以不会积雪。叫花子恰好被好心人埋在猫鼻子上，占了猫灵山最主要的灵气，所以他的家族突然大发大旺。
　　那段时间里，姥爹天天去冯俊嘉家里念经，所以没有关注到这件事情。后来姥爹回想，确实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事儿，可是他当做耳边风一掠而过了。
　　叫花子家里的人买下那块猫鼻子地之后，立即开始大动土木，修坟身，立墓碑，建围栏，将那坟地修得比王家塅最富有人家的房子还气派，还好看！那时候即使有人建了楼房，那墙面也能看到砖头，那地面也能看到泥土，因为舍不得用水泥。
　　但是叫花子的坟地刷了清一色的水泥，坟身和周边全部覆盖。
　　叫花子家里人说，这样方便家里人来拜祭，也方便打扫。
　　王家塅的老人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说要是自己归西之后能有这样的坟地，那就一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那时候的老人是常常把“死”字挂在嘴边的，并不忌讳。很多老人过了六十岁，就先把棺材备起来了，不但选木料有讲究，比木料的品种和厚薄，还比刷漆有多少遍。在棺材刷好漆之后，有的老人每过一年又加一遍漆。
　　棺材就房间楼板上或者偏屋里，甚至放在自己睡觉的房间，怕老鼠咬坏。
　　我小时候去外公家的时候，每次都能看到堂屋顶上的楼板处搁着一口大棺材。那是给“细姥姥”预备的。我叫尚若然做“细姥姥”。她还没有到六十岁的时候就催着外公给她预备棺材了。她毫不避人耳目地说，马岳云毕竟不是她亲生的，现在不备着好棺材，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选薄得像纸一样的棺材草草了事？
　　外公没有办法，只好选最好的棺材买。
　　可是细姥姥寿命很长，那棺材在楼板上放了很多年，让年幼的我常常觉得恐惧。
　　她还常常去敲棺材，敲得蹦蹦响。响声越大的棺材质量越好。
　　除了棺材，老人们生前其次关心的就是坟地了。
　　同样的，很多老人在还健健康康的时候就把坟地找好了，并且将双金洞挖好修好，仿佛那是他们第二间房屋。
　　这坟地同样有讲究有比较，除了必须请风水先生来看之外，还要比双金洞的形状和用材。形状要看瓦匠师傅的手艺，手艺越好的瓦匠师傅要价越高。用材要看双金洞主人的钱财，有的用红砖，有的用青砖，有的刷水泥，有的不刷水泥，有的还刷粉，有点刷完粉了还在里面画画，画仙鹤，画祥云，画神仙。
　　叫花子的坟地凹陷的时候，没有人羡慕。
　　即使大家得知叫花子的坟地是风水宝地之后，仍然没有多少人羡慕。因为大家认为人各有命，有的命好就碰到了，有的命不好就碰不到，即使有风水先生堪舆，但风水先生的水平也有高有低，有成功有失手。
　　叫花子的坟地修得气派之后，很多人就开始羡慕了。因为大家认为这是别人都能看到的，都能比较的，没有那么多不确定性，就像棺材的木料和漆，就像双金洞的形状和用材。
　　可是，被人羡慕的就一定好吗？
　　叫花子的坟地重修之后不久，叫花子的家族就接连出事。当官的被抓了，经商的亏得一塌糊涂。家里的孙辈接连莫名其妙地生病。
　　那年冬天的时候，王家塅的人看到叫花子的家人跪在坟前痛哭，说叫花子怎么不照看好家里人，现在家不成家，人不像人了。
　　有人看叫花子的家人在那里哭拜，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到家里后一想，原来是水泥修建的坟地被大雪覆盖了。以前那里是没有雪的。可是有雪没雪有什么区别，那人也想不清楚。
　　那次外公听到这里故事便没有了。外公那时候就想，这猫灵山可不是相当于一只不会动的猫吗？如果白先生寿终正寝了，是不是可以将白先生的魂魄转移到猫灵山去，而小米的魂就可以呆在猫灵山，一如呆在猫鬼体内一样。
　　阿东说的帮助小米转世的方法，姥爹给外公提起过。但是外公担心白先生挺不到那个时候。万一在那之前白先生就倒下了，那阿东的方法也没有办法实施了。
　　外公见姥爹天天在家和冯俊嘉家之间奔波，天天忧心颜玉兰的胎儿是否能顺利生下，便没有将这件事说过姥爹听，免得他两头担忧。
　　第二年，春天来临。
　　很快王家塅的人发现别的山上的树木都开始复苏变绿，但是猫灵山上的树木没有一点变绿的意思。如果有人走近猫灵山，便会感觉到难以说清的死气沉沉。如果走近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不会走路的小孩子时，怀里的小孩子便会突然哇哇哇地哭起来。
　　到了开花的时节，猫灵山上没有开一朵花。
　　砍柴的人发现猫灵山的树枝很容易折断，生火的时候烧得很旺。于是，人们终于知道，猫灵山上的树木全部枯死了。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外公耳朵里。外公心中一凉。
　　后来有人说，叫花子家里一落千丈完全是他们自找的。那山既然是猫灵山，那坟地所在处既然是猫的鼻子，叫花子家里人在猫的鼻子上修水泥地，就是将猫鼻子堵死了。猫鼻子堵死了，猫灵山就死了，所以猫灵山的树木枯萎，所以叫花子家里出现那么多不顺。
　　外公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
　　外公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猫灵山看一看，恰好颜玉兰将孩子生下来了。
　　姥爹早就算好了，那天一直在冯俊嘉家里等着。
　　孩子生下来后，一看果然是个女孩，姥爹欢喜得不得了，比冯俊嘉还要欢喜。
　　冯俊嘉虽然想要男孩，但经历这么多次挫折后媳妇还能生下女孩来，他依然非常高兴，为他媳妇忙前忙后。
　　冯俊嘉的父母也非常欣喜，抱着孩子说道：“能生就行，能生就行！想抱孙儿都想了这么多年了！”
　　姥爹欢喜过后有点担心，便对冯俊嘉的母亲说道：“毕竟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才顺利生下来，您快看看孩子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伤痛。”
　　其实姥爹是想看看孩子是不是有缺陷，魂魄不全的孩子很容易天生不足。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自己将孩子做全身检查，便托冯俊嘉的母亲检查。
　　冯俊嘉的母亲一听，急忙说道：“哎哟，你不说我倒忘了。我之前也想着要仔细瞧一遍的，刚才一高兴就忘记了。快快快，把孩子给我，我给她看看。”
　　于是，冯俊嘉的母亲将孩子抱到里屋去检查了。
　　不一会儿，冯俊嘉的母亲出来了，满脸喜悦道：“好的，都好的！”
　　姥爹这才放下心来。
　　“我们的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冯俊嘉的母亲问道。
　　姥爹一愣。他还没有想过给小米的转世取名字。冯俊嘉的母亲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让姥爹有些不知所措。别人家的孩子，他按照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可算出八字缺什么，要用什么字来平衡。可是这孩子是小米的转世，他不想用随随便便的名字给她取名。姥爹搜肠刮肚，即使将腹中读过的所有书翻了一遍，也没能想出一个好名字来。
　　冯俊嘉家里人自然是等着姥爹帮忙给孩子取名字的。可是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姥爹回话。
　　冯俊嘉的父亲是文化人，曾经读过两年大学，且是中文系，大二时候由于其他原因退学了，回到家里种田。现在他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他见姥爹没有说话，便说道：“要不就叫小米吧。冯小米。怎样？”
　　姥爹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冯俊嘉的父亲。姥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取“小米”二字作为他孙女的名字。
　　冯俊嘉的母亲问道：“小米？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字呢？”
　　冯俊嘉也问道：“有什么说头吗？”
　　那时候重名的人很多，即使冯俊嘉和他父母知道姥爹家里曾有一个名叫小米的人，这也算不了什么。女孩子取“静”字、“娟”字、“秀”字、“梅”字的特别多，几乎每个村里都有。男孩子取“伟”字、“兵”字、“军”字、“岳”字的特别多，也是遍地可见。
　　他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姥爹心里翻江倒海。当然，姥爹并不是反感他们用这个两个字取名，而是有种被命运再次击中的感觉。
　　姥爹也想知道冯俊嘉的父亲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字。
　　冯俊嘉的父亲摇头晃脑说道：“小桃枝上春风早，米侯好古生已迟。”他在学校里教学生的时候要求学生一边读书一边摇晃脑袋，他认为只有这样“动脑子”才能记下所学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冯俊嘉的母亲问道。
　　“你看，她是春天生的，不是应了‘小桃枝上春风早’吗？可是这说早又不早了，我们等了这么多年才盼来她，不是应了‘米侯好古生已迟’这句话？取两句话的第一个字，刚好是‘小米’二字。”冯俊嘉的父亲仿佛在课堂上给一群不懂国学的学生讲课一样。
　　冯俊嘉的母亲是没有进过校门的文盲，听了之后两眼发愣，完全不懂她丈夫说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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