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楼

作者:会跑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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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百代沙岸拍不定,唯有石桥水横流。


      宗权有公务在身,来日便告辞启程,带着两个孩子下山去汴州。
      这天空是灰蒙蒙的,阳光懒洋洋地没了精神,就连山道两边的树叶子也蔫得耷拉着头。远远的听见竹林寺的方向擂得通通山响,那里发生什么事啦?带着疑问三个人紧走几步看得真切,前面的几个人是农夫打扮,在两个官吏的指手画脚下正在拆山墙。
      庙门外伫立个中年官人,模样是平平常常,但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走近了听他那张薄片嘴也在说个没完。“女菩萨,我来的时候李使君特意再三叮嘱,让我务必解释清楚,劝师父不要着急上火。说他李玭虽身为兖州刺史、兖海沂密观察使要职,也顶不住朝廷的再三催促啊,你这竹林寺是保不住了。而且州里刚接到通告,朝廷再下旨令五十岁以下的僧尼悉数还俗,这回您也在之列,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违抗圣意那是要掉脑袋的。师父还记得两年前在长安发生的杀沙门令事件吧,因昭义节度使刘从简去世后,其侄刘慎自称留后,未获任命便抗旨叛乱,昭义府押衙亶孙在京留后院遭到追捕,此人逃脱不知去向。说是他假扮成僧人藏在京师,京兆府在城中打杀裹头僧,瞬息就有三百余人遇难,残忍恐怖啊!据传,眼下全国各地遍布检查僧人还俗的关卡,一旦查出有抗命者,不由分说,就地正法。”
      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女菩萨,还是忍为上,山前山后的寺院都拆了,使君派我来就是接您先去山脚下的瑶池道观中避一避,正如曹植所说‘东过王母庐,俯观五岳间’,那里是个平复心情的好地方。然后待风声小一些,拿到传度文疏,扮做道士安安稳稳地回萧山,俗话说的好,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比不得那些大德名宿,真有几个榆木脑壳的高僧钻进深山老林里誓死侍佛,决不还俗,草衣木食,仪法愈峻,这近处的徂徕山里就有。”
      出家人颇具敬佩地问:“善哉,不知是哪位呀?”
      “说是禅宗那个顽固不化的从谂大师和他的弟子善信、文远禅师。”
      轰隆一声巨响,倒塌的石墙扬起团团的灰土,呛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满脸愁云的老尼姑无助地轻声说道:“阿弥陀佛,辛判官,本尼在此谢过李刺史啦,我当下万念俱焚,全凭你们安排,只想尽快回萧山找我师父去。”
      宗权又见这女和尚,想起昨日之事仍有些许悒郁不忿,故意悻悻然地对两个侄儿大声说:“拆了竹林寺不要紧,不还有那浮在半空中的恢宏悬云寺吗?一样可以遮风挡雨啊。”
      那女师父在一旁听得真切,随即一丝幽怨袭上眉间,她用嗔怒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再理会。
      倒是两个孩子几步上前施礼道:“惠通师父,怎么寺被拆了?”
      “善哉,善哉,没啦!全给拆了。”看是他们两个,出家人无比伤感地回答。
      “那您去何处安身呢?不如去我们国公庄暂住,再从长计议吧!”
      “阿弥陀佛,小施主们多谢了,你们不是也看到了,李刺史派辛判官来接我,先往山下瑶池道观栖身,就不麻烦你们了,而且不日贫尼就要回浙东萧山啦,这里是我的伤心之地呀。”望着失落悲凉的女菩萨,再用什么言语都是多余的。
      告别惠通师父后三人继续下山,他们都心事复杂地默不作声,快到黑龙潭时,应着那飞流直下的银链,义方感慨地说:“惠通师父回故里啦,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她是秦家的大恩人啊,我师娘的病就是她给治好的。”
      宗权诧异地问他:“不是说是你向赵归真道长讨的金丹,才生出这三个蛋蛋的吗?”
      “金丹是再造烈火,熊熊成灶;这竹林寺的草药乃护燃柔风,调和气血。这是师娘看病时,我听惠通师父说的。”

      在山脚下的泰山庙前雇了一乘车子,沿着官道经乾封,向西南的东平行进。马蹄得得,清风徐徐,郊野到处是山花烂漫,使人顿感心旷神怡。
      义方正在车上优哉游哉,走马观花之际,忽然看到路旁远处柏杨荫郁下是一座大墓,墓前碑刻数方,威严森森地像守护的兵将。“那里是谁的墓?这般大气磅礴。”义方用手指着问道。
      师兄高顺励望了一眼回应说:“那是楚霸王项羽的头颅墓,我上次从太湖回来时还到跟前祭拜过。‘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与其叔父项梁在吴中反秦,并率江东八千子弟兵渡江北上,巨鹿之战用区区两万人,破釜沉舟,一鼓作气,打败了暴秦的二十万军队,杀苏角,俘王离,降章邯,在这里大败秦军主力。随后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直取咸阳,火焚阿房宫,杀死秦王子婴,分封诸侯后还归楚地。只可叹他持力频战一意孤行,身陷四面楚歌垓下之围,一杆天龙破城大戟突出九里山,却被汉将灌婴的骑兵穷追不舍。虽有乌江亭长的义船,然霸王说‘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吾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决意舍身取义。于是令所剩二十六骑都弃马步行,兄弟携手面对虎狼之师,谈笑从容持短兵接战,沿江走来蹒跚喋血,斩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中十余处创伤血染战袍,长啸‘天叫吾亡’后仰天大笑,挥天子剑乌江自刎。那是何等的威猛,何等的壮烈。”
      “励儿,你说这里只埋着霸王的头吗?”宗权听得入神迫切地问。
      “宗权叔叔,霸王自刎后,汉军追兵领队王翳,就是王离的弟弟,因王离投降项羽后又被杀死,故此发誓要为兄长报仇,他割取其头。骑兵一哄而上,相争相践抢夺项王尸体,自相残杀数十人。最后,郎中骑将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争得一部肢体,其中有些人原是霸王的旧部。项王战败自刎乌江后,楚地全都投降了汉王刘邦,只有曲阜守军不降服,他们不相信项羽已死。汉王率领天下之兵想要屠戮这弹丸之地,但兵临城下,闻弦诵孔圣之声恬静悠扬,敬佩鲁人恪守礼义,能为君主守节不惜一死。便取项王头颅给百姓们观看,守城李将军这才率父老归顺,以鲁公之礼葬项王头于此,将军在墓前焚香跪拜慷慨自刎。”
      义方急于询问着,“师兄,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虞和骓是什么呀?”
      顺励解释道:“这虞是指虞姬,项羽唯一的媳妇,当霸王作这诗时,她热泪盈眶,说要为夫君舞剑助兴,手持天子剑边舞边歌。这天子剑是战国时一个叫虞公的铸剑师铸出,能镇慑四方归心,百姓可以安乐。周天子无能力受用此剑,被齐桓公拥有,后楚庄王、秦穆公也有幸得到这把剑,做出了一番丰功伟业。虞姬得到此剑赠给项羽,便成了两人的定情之物,不想却也是夫妻的送终之物,虞姬就是用它自尽的。至于那乌骓宝马,被亭长渡过江去却见主人遇难,便长嘶不已,翻滚自戕,马鞍落地化为一山叫做马鞍山。较之英布、吕马童等见利忘义、利欲熏心之徒,真是超越千里。”
      励儿眼望远处的大墓,感慨万千地重复着那首《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身边滑过,“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姐姐,又是个多情种子、伤心汉!”
      “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回应的人也扑哧地笑出声来。
      叔侄三人向那笑声处看去,两匹白马擦身而过,揽缰的是两个罗裙婀娜的妙龄少女。她们妩媚玲珑,像是双保胎,模样极其相像,唯有区别是发髻上斜插的花饰,一朵洁白、一朵粉红,花朵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如同飞舞的彩蝶。
      “姐姐,霸王自刎时是说的天叫吾亡吗?”红花女子美眸灵动地问。
      白花女子眼波如浪地扫了励儿一眼莺语道:“我听爷爷说过,天叫吾亡那是瞎说,项羽临终时喊的是虞姬,就是化做我们头上虞美人花的妻子。”两人抿嘴会心地一笑,那白花女子又多撇了励儿一眼。
      红花女子再问:“姐姐,我们此次北来泰山未寻得舅舅,又听得这个极坏的消息,真是紧急。去长安能追上令孜兄弟吗?若是赶不上,那可是无法挽回的啊!”
      “是呀,田允二叔真是糊涂,干什么不好?非得进宫为奴,这是要把令孜往火坑里推呀。正像爷爷说二叔,心思敏捷,好逸恶劳,坐吃山空。妹妹,我们还是加快脚力,事不宜迟啊。”两个女子不敢怠慢,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进了土墙高耸的郓州城,罗城、子城、牙城布置得井井有条,城池西依济水,舟车四通,迄为津要,北翊燕赵,南控江淮,是兵家必争的雄关要塞。
      三个人驻车西关,寻了家铺子要上烧饼稀粥,香香地吃起来。咣当巨响,对面临街豪宅的黑漆大门此时霍然洞开,一条大汉腾腾迈步跨了出来。瞅这家伙,蓝脑壳,靛脸朱眉,大脸盘子,一对蒲扇似的招风耳,手中紧握杆大号的镔铁枪,来势汹汹,气宇轩昂。
      “国公子,气不得呀!那帮强人心黑手辣,人多势众,您孤身前气是要吃亏的。”极力阻拦的是两个仆人。
      “他爷爷的爷爷的爵,你俩别胡罗罗儿俩,我是气定啦!”他只一晃膀子,两个强壮汉子站立不住,一前一后摔倒在地。
      “让他气!还管不了啦。程肃语,我程家东阿县开国公这支自卢国公次子处亮老祖起,一脉单传,至你六世,就你这一柱香火,还动不动任性妄为,打打杀杀的,叫为娘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寝食不安,你看把我急的这汗,拼拼地!”又从后面追出个老妇人,她不住地用手巾擦着额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梭揖俩!都是我把你惯的。你气吧,气吧,回来我也就被你气死了。”然后她掩面痛哭。
      看老太太真给急哭了,大蓝脑壳服软了,上前低声劝解道:“娘,我不是看不过去吗?这伙歹人霸占了俺瓦岗寨,拦路抢劫,无恶不作,还大言不惭称为混世魔王。娘,你说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吗?”
      “就你能,就你有侠义心肠,强盗有官府来管,你一个人不是气送死吗?老实在家呆着,哪儿也不许气,你再气我,我这老病可要犯了。”见这大蓝脑壳还真孝顺,掺着娘往府里去了。府门重新关上,只看那门额横匾上正书的是开国公府。
      三个人午饭已毕,重又上车出城,过济水上“石作华巧”的清水大石桥,桥上是风光迤逦,桥下是波涛湍急,使人不禁想起高适的那诗“沙岸拍不定,石桥水横流。问津见鲁俗,怀古伤家丘。寥落千载后,空传褒圣侯”。

      沿大河之滨快马加鞭,官道上视野开阔,拉车的马儿也撒开了欢。见陡坡河堤之下的黄河水,波涛汹涌,浊浪滔天,急流勇进,势不可挡。
      离开东平两日了,爷们三个已加深了感情,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眼看着前面是一支慢悠悠的车队,车上载满了长盒大箱,更扎眼的是驱赶的名驹俊马,各个膘肥体壮,碗蹄弓颈,头小耳短。
      就听队伍前列有人高声感叹道:“美哉!水洋洋乎。”说话的是王子大之萼。
      队中虎头虎脑的汉子随声附和着,“哎呀妈呀!借块的水流子老急啦,带漩的。借黄河真不是瞎白话啊,河水焦黄焦黄的,不像我们黑水(黑龙江)墨黑墨黑的,要是在家多好啊!一个猛子扎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那可老毕啦!白义依三近,黄河路海流。”
      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他,“个绿草的,杨公子,杨公子,喃能消停一会不?走了几天的路,还能扯这份闲淡呢。没正形,还嘚瑟上了,挺好的诗让喃念糟尽啦。”说完他又向车前喊着,“车把式,喃再慢点,败颠达得这么厉害啊,俺这跨骨轴啊焦酸焦酸的,播了盖啊拔凉拔凉的,腿肚子啊棒硬棒硬的。夜儿个就上火啦,嘴里八苦八苦的,尿焦黄焦黄的,像这黄河水似地,完完的啦,撒谎儿。”他再向杨公子招呼着,“喃哥儿来。”
      杨公子听话地靠近他问:“嘎哈?老乌。”
      乌姓男子神秘地说:“喃闻闻介嘴,上火上得轰臭轰臭地,哈……”他张大嘴巴,熏得对方捂起鼻子。
      虎头虎脑恼怒地嚷道:“烦银,乌大少你烦银,欠收拾啊!”
      官员装束的中年人在一旁看着他俩斗嘴,露出笑容说:“上差们啊,都别急,前面就是滑县白马津渡口啦,上了船就好了。”
      另一个使团官员问道:“林押衙,上了白马津渡口的船就能到长安吗?王子也能一路到江南啦?”
      “是呀,高护卫。你可能没听说过白马津渡口这个名字?但想必知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啰,二爷关羽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也有所耳闻吧?这个渡口就和这段有关。当年关二爷与大哥刘备、三弟张飞兵败失散,为保护大哥家眷土山盟三誓,权宜之计栖身汉魏。后来他奉命在汝南征讨龚都、刘辟时,是龚都告诉他刘皇叔的确切下落,关羽闻听毅然辞别曹操,从许昌灞陵桥挑袍千里走单骑,奔往邺城袁绍处去寻找大哥。因为洛阳的渡口被董卓烧毁还未修复,就辗转来到这里过的黄河。”
      虎头虎脑的那位抢先说:“我知道,我知道,过五关斩六将,过东岭关时杀孔秀;过洛阳城时杀韩福、孟坦;过汜水关时杀卞喜;过荥阳时杀太守王植;过黄河渡口时杀秦琪。那么说秦琪就是在这白马津渡口被斩的啦?”
      “是在这儿斩的秦琪,过到黄河对面就是黎阳津渡口,可关二爷没走多远遇上前来找他们的孙乾,这才知道大哥刘备去了汝南,又掉头重新过河向南。这么兜了一大圈,才有了古城相会,施计斩杀刀神蔡阳的后续。”林押衙看他们听得是津津有味,不错眼珠,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都是后人的演义,凭空遐想出来的。陈寿的《三国志》里写的明明白白,关羽得了大哥在汝南的消息后,并未北上,没过什么五关,是直接南来与刘备会合,更无从谈起那六个刀下之鬼。而且老蔡阳也不是关二爷杀的,杀他的是刘备。”
      “噢!”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秦宗权的车子就跟在队伍的旁边,人在车上听得仔细,不禁插嘴道:“真的假的?你们读书人就是知道得透彻,俺们武夫可没那闲工夫琢磨这些,没知识多可怕,在你们面前一张嘴就掉板。”
      虎头虎脑羞愧地低语道:“啥玩应?演义呀,我还当成真事啦,到处给人白话。真有有能呆的银,能把没影的事编得一套一套的,和真的一样一样的啊。”
      林押衙摇摇头说:“演义!众口铄金,以讹传讹,百年下来瞎编的也成确凿的啦。昔日关二爷斩颜良之地说是就在这里,我想不能全是杜撰的,总会有些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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