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纨绔娶妻难

　　朔东山雨楼有一位说书先生，从前许燕山常带着宋聊聊姐弟去听说书。

　　天下说书人都是相通的，今日你讲了什么故事，明日他再添些细枝末节，换个说法又讲一通，可谁能获得满堂喝彩，那便是各凭自家本事了。就如客来酒楼的大师傅，他能烙荷叶饼，别的师傅便不能了吗？可他总能想些其它法子，加些其它调料，让他的荷叶饼比别家的好吃，自然也就客似云来。

　　这一日山雨楼的说书先生又讲起听众们都听腻的故事。

　　台下有人喊道：“说书的，今日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讲讲？”

　　“你早些年不是在帝都云仓最大的茶楼说书吗？能不能讲些皇城的事？”

　　众人附和，“讲讲皇城吧，我们还未去过呢。”

　　大夜朝建朝至今已有六百余年，出了好几任贤明有为的君王，其中也历经了几次迁都，而现在的云仓皇城已有两百一十九年，是大夜朝作为帝都时间最长的城市，许多人终其一生不曾去过帝都，那个传言之中熙攘繁盛的云仓。

　　说书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眯着眼睛笑道：“那老夫便与各位讲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何？”

　　话说那时现在的皇帝还不是皇帝，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六皇子。

　　当时的皇帝是京朝帝，膝下有八子，各个出类拔萃，非龙即虎，其中又以太子陈怀周为甚，爱君爱民，兄友弟恭，笔下游龙蛇，胸中藏丘壑，心里存仁善，那时候的许多大臣们都说，大夜朝出了一位顶好的太子。

　　这位顶好的太子有一年陪着京朝帝去皇陵祭拜，皇帝出宫，百姓纷纷出街想要看一看天子的真容，士兵开道，亦阻挡不了百姓澎湃激昂的心情，在官与民的推推挤挤中，有佝偻的老翁被推搡在地，士兵怕扰了圣驾，便粗鲁的将其提溜了起来，扔回人群之中。

　　太子怀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远远瞧见了，驱着马上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弯下了自己挺直如松柏的腰，低下高贵如凤的头颅，向那穿着极为破旧的老翁伸出了自己日后提笔可定天下的手，扶起了那位老翁，低声询问，“有碍否？”

　　声音清凌凌的，像山间淌过鹅卵石的泉。

　　人群顿时寂静了，云仓的少女们却刹时心跳如擂鼓，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竟是那样一个好看而温柔的人，几乎让人想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他的跟前。

　　那一天，无数姑娘爱上了他，他却不知。

　　而最为人道的一件事，还是太子怀周二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曾于云仓城外风音山下路遇一瘦弱少年，少年本与家中仆从到云仓看望年老的外祖母，岂料大雪路滑，马车自山崖滚落，老仆们拼了老命将那少年推到雪堆上，少年才得以活着。

　　但因大毡都在马车之中，少年只穿了寻常衣物，他又受了伤，在冰天雪地里冻的瑟瑟发抖，而身下的厚雪也似乎随时会塌下去，下面就是深渊万丈，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那样冷，那样饿，那样，怕。

　　是太子怀周救了他，因那少年所处位置十分凶险，太子仆从极力劝阻，但太子一意孤行，将那少年救了上来，还因此受了伤。他将自己身上干净华丽的大衣罩在瘦弱而肮脏的少年身上，又亲手将那少年抱起放入自己温暖的马车之中，送那少年回了云仓外祖母家。

　　这若是寻常人家救了那少年，百姓大抵会觉得是应当，顶多夸一句好人。

　　可那人是太子，高高在上，终日被仰视的贵人，咳嗽一声就有无数人担惊受怕的人物，怎可为了一个濒临死亡，不知身份的少年以身犯险呢？可他的确那样做了，于是太子仁善之名，百姓皆知。

　　就连京朝帝自己都说：“吾儿怀周，帝王之才。”

　　京朝帝说这话时，太子怀周又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夜朝有三大水系，云仓瀍江、长白明河与古潮湖，当年的长白明河下游，因地理位置与地质特殊，夏秋之时若下大雨，则必起大水，居于下游之地的百姓苦不堪言，常年庄稼无收，最厉害的时候，房屋倒塌，白骨漂浮。

　　太子怀周实地考察之后，命工部修筑堤坝，引水之道，两侧遍值垂柳、榆树等耐涝植物，又派发银两粮食于两地百姓，后又专设水亭，派人看守，若大水来势汹汹，则可预先让百姓到高处躲避，以防万一。

　　那时人人都以为太子怀周是日后大夜的帝王，就连他自己都这样以为。

　　可最终拥有帝王之才的他，却未能登上帝位，他死啦，且死的不那么光彩体面，因他是被自己的父亲，京朝帝处死的。

　　为什么呢？

　　这就是今日说书先生所说的那桩旧事了。

　　太子怀周三十二岁那年，被人当众拆穿了伪善的面具。而拆穿太子面具的则是当年对其感恩戴德的长白明河下游百姓，他们状告怀周太子欺瞒之罪。

　　原来，当年工部修筑堤坝之时，官员偷工减料，导致洪水决堤，看守水亭的官员看前两年并无大水泛滥迹象，这一年为省开支，便无人看守，洪水决堤之时，尚是深夜，无数百姓正酣睡正浓，于是一夜之间，哀鸿遍野，尸骸漂浮。

　　当地官员怕极了，立刻封锁消息，悄悄上书禀告给了那位素来仁善的太子殿下以求庇佑，但太子久无回复，消息便一直压着，他们告诉存活的百姓，已上禀太子，朝廷很快就会有人来了，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太子没有来，朝廷也没有来任何旨意。

　　有人等到绝望，有人等到死亡，就是没有人看到希望。

　　于是有人说，太子不会来了，这堤坝就是他让人建的，花费了那么多的人力，银两，结果不到三年就垮了，皇上定要追究罪责，长白明河离皇城云仓那样远，如果官员与太子合力相瞒，一年两年，皇帝永远都不会知道，自然也就不会降罪。

　　怀周太子看到来自下方官员的密折，脸色苍白，颤抖着嗓子说：“父皇，儿臣并不知道长白明河灾情，若是知道，儿臣如何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满朝文武，不曾言语。

　　唯有当时的六皇子，现在的皇帝上前求情，“父皇，儿臣也不信皇兄乃罔顾百姓生死之人，请务必明察。”

　　于是京朝帝命人搜查太子府邸，在抵达太子书房时，却见火盆之中正有燃物，似是折子，于是忙从火舌之中抢出，依着残留下来的黑字，可辨出正是长白明河官员上奏灾情的折子，瞧火盆之中的灰烬，显然还不止一封。

　　太子怀周百口莫辩，京朝帝勃然大怒，将其与一众涉事人员一并查办。

　　大抵是太子那一年时运不济，又有人状告太子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甚至还有一项是欺占民女，又有大臣谈及太子私下行事，目中无人，气势凌人。

　　可笑的是，这些大臣大多都是从前夸太子仁德的人，他们在太子风光的时候锦上添花，在太子落魄的时候落井下石。

　　一个个的铁证摆在了京朝帝面前，终于压垮了一个父亲对儿子残存的最后一点信任。

　　于是，拥有帝王之才的太子怀周被赐了毒酒一杯，府中亲眷也一并去了。听闻太子怀周当日曾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孤这么多年都错了吗？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旁人，因为谁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自己显然也是没有答案的。

　　那一天是八月初十，距离中秋团圆日只差了区区五日。

　　那一天云仓天气甚好，无数云仓的女儿家们，却都为他下了场雨。她们不信那样温柔良善的太子，会是那样的人。

　　可她们不能言，亦不敢言。

　　旧事讲完了，底下一片唏嘘。

　　有人道：“这就是帝王之家啊，生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可若是犯了错，那就是死罪哪。”

　　“可不是嘛，就连自己的家人也没能逃过。”

　　“谁说百姓之家不好呢，犯了错好歹还有改正的机会呢。”

　　这时又有人问：“但若怀周太子真如他所言，是被冤枉的呢？那岂不是死的忒惨了些，连个后代都没留下。”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慢吞吞道：“若真是如此，那着实是太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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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雨楼二楼雅间，宋争正端着一杯蒙顶石花茶喝着，他对面坐着一个比他年纪稍大些的男子，穿一身灰扑扑的衣，眼神深邃，细看还带了几分桀骜，正是许燕山的师父谢于青，看来果然是爱酒之人，因楼上楼下都在喝茶，只有他在饮着秋露白。

　　楼下多数人还沉浸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

　　谢于青喝着酒，语气有些不善道：“宋争，燕山的事情，你不该现在才告诉我，如果不是你家姑娘派人来北安，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并没有打算瞒你。”宋争有些迟疑道，“他的尸首还未找到，我起初还期冀他活着，便没有通知你。”

　　“那现在呢？”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谢先生，他也许真的死了。”

　　谢于青眼中浮现悲痛之色，“死了？你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他死了就想打发我，为什么没有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道理你都不懂吗？！”

　　宋争握着茶杯的手指发白，几乎要将那青瓷的茶杯捏碎，“燕山是在鄞波江失去踪迹的，当日又有暴雨，他很有可能被冲到了云仓瀍江之中，或被江底的礁石勾住，根本就没有办法找！”他压低了声音，“谢先生，我希望你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意许燕山的性命！”

　　谢于青冷冷的看着他，“若不是为了给你的女儿庆生，他怎么会离开我？”

　　“我想这跟小女没有任何干系。”宋争拧眉，“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何人，为何要杀他？指不定是你在外面惹上的仇家，也未可知。”

　　“你！”谢于青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看着他怒火冲天却隐而不发的样子，宋争突然就觉得心情舒畅，正所谓看你开心，我就不开心，反之亦然。他平静开口，“我觉得我们现在讨论这些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最应该做的是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而听闻此言的谢于青，脸色更不好看了。

　　怎么办？人都没了，还办个屁！

　　他猛然喝尽壶中的秋露白，“我顺着鄞波江再找，若无消息，再议！”说完转身气呼呼的走了，留下宋争一个人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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