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繁星海潮

作者:凉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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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光明里北边出口正对着同华高中后门,南端街口斜插入海堤,是一条全长不到三公里的小街。

      街面陈旧,沥青路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补丁,缠绕百香果藤蔓的架子下总摆着几张台球桌,老人坐在路边摇晃蒲扇,空气里永远波动着海涛的声音。

      光明里15号是商稚言的家,她在这里长大。

      这座沿海的南方小城拥有漫长的夏季和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冬天,三月正是潮湿的时候,海洋水汽被季风带上陆地,空气里全是沉甸甸的水分。路面湿滑,人人眉毛头发上都缀着细小的水珠,墙面像流着泪,一道道水痕挂下来。商稚言此时正站在光明里和海堤街的丁字路口上左右张望。贩卖渔获的简陋小市场已经在路边开摊,人群渐渐聚集,但接她的人还没有来。

      光明里公交车站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她捏着手机却不敢催促,直到看到崔成州的车子出现在拐角才松一口气。

      “崔老师!”她连忙奔过去。

      崔成州盯着她上车,满脸不虞:“你家这段路也太堵了。”

      商稚言紧张地扣好安全带:“对不起。”

      车窗之外,海面晃动着金箔一样的反光。身着同华高中校服的少年少女骑自行车滑过,留下一两串模糊的笑声。

      商稚言看了眼手表。7点06分,他们必须在八点半之前抵达会展中心。

      “学个驾照吧,”崔成州打着方向盘说,“不会开车还当什么记者。”

      商稚言连忙点头:“我上周报名了。”

      崔成州脸色缓了缓,随后又想起了什么,语气一厉:“录音笔呢?”

      商稚言:“带了。”

      崔成州:“采访证。”

      商稚言连忙翻找背包,崔成州连声冷笑。采访证就在背包夹层里,和记者证放在一起。她再次检查了所有必需的东西,确保不会再因为丢三落四而被崔成州责骂。

      进浪潮社刚刚一个月,商稚言还在轮岗。今天在会展中心召开的是年度高新科技产业发布会,崔成州手底下带着几个新人,但他点名让商稚言跟自己去现场。商稚言知道这是崔成州关照自己,她跑现场的经验少,多学一点是一点。

      崔成州是业内很有名气的记者,和名气不相上下的是他改不了的臭脾气。商稚言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采访证,戴在脖子上,保持着乖巧的沉默。

      证件照里的商稚言精神抖擞,一头披肩长发油亮乌黑,白净的小圆脸上笑眼弯弯。

      ·
      会展中心的媒体签到席已围拢不少人,商稚言拿了两本会议手册,转头便看见电台的记者满脸同情地拉着她,低声问:“你跟的是崔恶啊?”

      周围几个年轻记者脸上都是一色的怜悯,有人甚至还拍了拍她的肩:“熬着熬着就过来了。”

      崔成州显然知道自己在新人里恶名远扬,站在远处一声不吭地盯商稚言。商稚言迅速签了名奔过去,被崔成州一瞪,连忙维持面上的冷静,端起了记者的架子。

      崔成州带商稚言认识会场的人,商稚言奋起十二分精神紧张地问好、握手,把人脸和名字、职务一个个对上号。

      但她还是被崔成州狠狠瞪了一眼:因为忘记带名片。

      等坐到位置上,崔成州松了一口气似的,不经意般说:“也不用记得太清楚,下个月你就到新媒体中心去了。”

      浪潮社是国内著名的综合性媒体,以“创新媒体,关注时代”为宗旨,除了每周发行的《浪潮周刊》纸媒之外,在两微一端上也有很大影响力。社里有五个新闻中心:时政、社会、财经、国际和新媒体,商稚言现在在财经新闻中心轮岗,农业、渔业、水利、经济、科技,每条线都得跑。

      她低声问:“崔老师,我听说你下个月也要调走?”

      崔成州脸色终于缓和,似乎离开财经中心是一件令他十分高兴的事情:“回老本行。”

      商稚言连连点头。崔成州的“老本行”是社会调查记者,隶属社会新闻中心。

      “你高兴什么?”崔成州打量着她,“……你要想去社会新闻中心继续跟我,那无论什么工作,都得认真谨慎些。我的要求是很高的。”

      商稚言又拼命点头。

      她进入浪潮社的目的之一,就是跟着崔成州工作。多年前与崔成州的一段来往,令她对这位前辈深怀敬意。但这种话可不能对崔成州说,崔成州绝对会露出嫌弃表情,嘴角一扯,发出他标志性的嘲笑:年轻人,不要盲目。

      今天的发布会新内容不多,崔成州带她来,主要让她熟悉工作环境和流程,跟其他媒体的记者混个脸熟。主办方准备好了通稿和材料,一一分发到记者手上,就连提问环节也循规蹈矩。商稚言问了两个问题,坐下后立刻疯狂在手机上打字,即时给编辑部发回现场报道。

      最后一个问题是坐在商稚言前方的电台记者提出的:去年科技园区的新月医学科技研究院取得了医疗机器人和携行外骨骼的技术突破,不知能否具体展示说明?

      新月医学的负责人就在台上列席,他欣然应允。用视频介绍了自由度6的脊柱外科手术医疗机器人之后,他似乎还意犹未尽,转头冲台下的团队招手。

      很快,一位青年拿着造型古怪的机械走上了台,那似乎是一个机械骨架,

      “携行外骨骼,等于在人类肢体上外装的另一段机械骨头,除了这种上肢外骨骼,还有下肢和全身的。”崔成州对商稚言解释,“新月医学的重头项目,研究好几年了,但突破不大,主要是材料和技术上还落后国外很多年。”

      青年背对众人戴上外骨骼,随后转身讲解演示。他声线中没多少热情,一种按部就班的冷淡,但在外骨骼帮助下轻松抬起台上的会议长桌后,他微微抿紧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一点愉悦。

      在看清楚青年面容的瞬间,商稚言愣住了。崔成州在她身边发出标志性的冷冷低笑:“新月怎么老这么浮夸?展示个机器,连模特都用上了?”

      他身后的日报社记者接话:“什么模特啊,他是新月医学的人,有留洋背景,高薪请回来的高级机械结构工程师。哎对,刚刚在门口还给了我一张名片来着……”

      崔成州侧头问:“哦?叫什么?”

      “谢朝。”回答他问题的居然是商稚言,“朝阳的朝。”

      崔成州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浓眉略略挑起:“你认识?”

      商稚言看着正操作着外骨骼的青年,眼里全是笑:“你忘了吗?你见过他的,我们是老朋友。”

      散会后,商稚言费了一些功夫才在会议厅侧门找到谢朝。她冲谢朝打招呼,青年闻言回头,双目没什么波动,目光在商稚言身上略略一停。他沉默时面上表情有点生硬,薄唇紧紧抿着,俊朗面容自带生人勿近气息。

      “嗨!”商稚言脚下像装了弹簧,脑后马尾乱甩,“是我啊!”

      她其实想在谢朝肩上拍一下。要做这个动作她得踮脚,以往谢朝会站定,身段不动不摇,看着她把手心轻撞在自己肩上。但商稚言抬起手,最后只在空气里摇了一下。谢朝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漠然的疏离,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认对了人。

      但眼前青年左胸上的标牌,的的确确是“谢朝”二字。

      “我商稚言。”商稚言收好外放的表情,规规矩矩,“你还记得吗?”

      谢朝比印象中长高了一点,还瘦了一些,轮廓清俊利落,但也愈发显得孤傲难接近。他没有看商稚言,目光落在她胸前的采访证上,片刻后扭头盯着手机,说:“不记得。”

      紧接着尤嫌不够似的,又补充一句:“不认识。”

      商稚言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脸红还是脸白。她抓了抓耳垂和下颌,尴尬地笑了一声。但紧接着,莫名的怒气涌上心头,她没再接一句话,转身便走。

      崔成州正叼着一支烟跑向侧门,差点和商稚言撞上。他没见过自己这小徒弟这么羞恼,又是好笑又是讶异,远远看见谢朝往这边望来,他抬手冲谢朝晃了晃。

      青年清瘦的身影被室外日光削得愈发单薄,崔成州来到侧门时他已经走远了。崔成州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盯着谢朝的背影苦思,良久才一拍膝盖:他想起来了。

      回到车上,他想跟商稚言聊一聊谢朝,却发现商稚言挂着一脸闷气。

      “不是老朋友吗?”崔成州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不聊多几句啊?”

      等不到商稚言回答,他又笑:“你知道你这老朋友其实是……”

      “同学。”商稚言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话,“我和他只是同学。”

      撇清楚了,她也仍嫌不够似的,补充一句:“不对,校友。我们根本不同班。”

      崔成州一路上都憋着坏笑,他太喜欢年轻人生动的表情了。方才谢朝还在台上演示外骨骼的时候,崔成州确定他看到了商稚言。那瞬间谢朝的目光就像钉在商稚言这儿一样,好几秒了都没移开。

      他知道商稚言肯定也捕捉到了谢朝的眼神。

      “……怎么回事?”崔成州说,“他是假装不认识你啊?”

      商稚言一声不吭,低头把图片和音视频发给新媒体编辑,装模作样地忙碌。

      师徒俩草草在外面吃了一顿午饭,下午立刻驱车赶往县区,采访省厅下来的海水稻专家。商稚言东奔西跑,偶尔还被崔成州痛骂两句,时间都花在工作和心理建设上,无暇思考谢朝。

      回到光明里已经是深夜。崔成州赶着回家,和她在街口告别。夜间的海堤街与早晨仿佛两个世界,崔成州的车子一溜烟开远了,商稚言转身走入光明里。海风挟带着海浪的声音从南边吹来,路旁夜宵摊上生蚝、玉米和韭菜各自肥腴油亮,两只小猫在路灯下抓挠,滚成一团。

      商稚言心想,这条路谢朝以前也常常走。

      他是记得自己的,商稚言无比确认这一点。她现在开始后悔,当时不该负气离开,至少得抓住谢朝好好问清楚,失去联络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他又度过了怎样的日子。她应该记得的,谢朝性格并不十分开朗,别人莽撞朝他进一步,他会连续退许多步,抗拒任何亲近的来往。

      带着懊恼心情,商稚言在宵夜摊点了碗牛肉伊面。老板娘冲她挤挤眼睛,往汤碗里放了个溏心荷包蛋。商稚言有点儿想问她还记不记得谢朝,那个看到葱花就眉头紧锁的男孩子。

      海关的钟声遥遥敲响,十点了。静谧路面渐渐热闹,晚自习放学的同华学生们开始往家里赶。他们还穿着夏季的校服,白上衣和深蓝色裤子,目之所及都是千篇一律的少年人。商稚言在碗底搜索碎肉,想起和谢朝初见的那天。

      那天下着这城市的第一场秋雨,热烫的暑气终于稍稍缓解。商稚言也是刚好这个点下晚自习。她的自行车掉链了,只好一手撑伞一手推车,慢慢走回家。

      家里的铺子已经落闸,软和光线从没关紧的卷闸门下漏出,门边是一把破伞。

      破伞下蹲着一个和她穿同款校服的男孩。雨不小,夜又深了,初秋的凉意卷过皮肤,商稚言侧头探问:你好,你不回家吗?

      破伞慢吞吞移开,路灯照亮男孩瘦削的脸,他有一双圆而明亮的眼睛。看了商稚言一眼,他立刻低头,像是回避和她对视或交谈。

      商稚言至今仍记得,谢朝当时穿了件短袖白T,脚边是叠成方块的校服外套。一只小奶猫趴在外套上,被破伞遮挡着,气若游丝地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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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发生在海边的一场好梦。
    谢谢锦鲤糖、冷杉、止归零的地雷和锦鲤糖的营养液,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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