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钿

作者:昼白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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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怀壁


      今夜无月,屋里也未有烛火,已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余书案后一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胸腔中擂鼓一般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声。

      “主子爷……”

      十陵此前已来叫过三回,这是第四回,伴随着着四回喊声一直持续着的,是旁边昭和殿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下人们已经尽量把动作放得极轻了,可不知怎么了,隔着关得严密的门窗传进来还是很刺耳。

      “进来。”

      听见里头回音,十陵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推门进去,一只脚未及落下,就着手中灯笼的烛火瞧见地上挥挥洒洒铺就的一地碎瓷片,仔细就着花纹分辨了眼。

      那是从前公主为投主子爷所好,命人苦寻得来的一只名家遗作,那时被退回库房无缘得见天日,此次合并府宅挪库房时教主子爷瞧见了,定定愣神儿了好半晌,突然开口让放到书房去。

      谁成想好不容易登堂入室了,却就如此碎了壳。

      他紧着空地小心翼翼进了屋里,火折子擦出飘渺的火花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复有罩上明丝笼,接连燃上几处后,柔和的光线徐徐洒满整间屋子。

      一回头,却被桌上放得皱皱巴巴的一张纸定住了心神。

      那纸上字迹已模糊地看不清了,唯有上方“和离书”三个字依稀还能辨认,底下一小块鲜红的指印,压住了一个秀气的名字,也压住了他主子爷平日的的朗朗清举意气风发。

      这要是搁从前,十陵说不准还会仰着笑脸上前说声恭喜来讨好卖乖,这会子却又好像卡住了喉咙说不出来,踟蹰站了半晌忽然听见他主子爷吩咐,“研墨。”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不带半点温度,十陵不敢有违,一边伺候笔墨,一边眼看着封鞅在干净的纸上重新写下一份“和离书”,措辞更周到文句更通顺,意思却还是不变。

      临到最后那几个小字终于停了停,临摹别人的字迹对封鞅来说不是难事,他看着“灵犀”两个字忽然笑了笑。

      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她不灵还是他无心?

      答案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一匹快马出公主府直奔尚书台,因百官奏章需先至尚书省交门下省,再由门下省呈送中书省方才会出现在皇帝的桌案前,而封鞅既为太傅又是驸马,身份属贵中之重,所呈奏折无人敢耽搁,当晚皇帝便在御书房砸了茶盏,翌日宫门方一打开,便有早已等待许久的内侍鱼贯而出,急召长公主与驸马进宫。

      合懿进宫时未刻意选择与他避开,他亦未曾如往常那般行礼,待进了皇宫,皇帝却安排人直领着合懿去了敏德宫,单单只召见了封鞅一人,而被召见的驸马,临至上朝前却又被遣送回府,当日以及过后几日都未曾出席朝会。

      前朝一应事宜,合懿原本是不该知道的,她的确有个好弟弟,可当失态超出掌控时,处在保护圈中心的合懿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不对劲来自于皇后的欲言又止,也来自于皇帝鲜少露面时眉目间不着痕迹的一抹忧虑,更来自于迟迟没有音讯的和离诏书。

      合懿脑子转得不快,反应也慢,足足用了半个月才鼓足勇气于早间朝会之时,悄然踏足金銮殿。

      但其实事情发酵到如今,早已偏离了公主与驸马和离这件事,她立在帷幕之后只能听见朝堂之上的百官隐约分派而立,相互攻奸,而上首的帝王始终面色铁青,最终将面前桌案上的砚台重重挥落在地上,墨汁在金銮殿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泼洒开优美的扇形,年轻的帝王拂袖而去,而殿中争吵声犹未止。

      合懿心中搅起暗潮汹涌,望着皇帝的背影眸中忽然盈泪,立即唤来殿中负责记录朝会纪要的内侍官,她问:“朝中如此局面可是因为我与驸马和离之事造成的?”

      内侍官不敢隐瞒,恭敬道:“朝中众臣积怨己久,并非公主之过,但此一回声势鼎沸的局面,确是由公主和离之事而起……”

      内侍官踟蹰片刻后接着道:“当日太傅奏承和离一事,不到翌日清晨便已传遍朝野,当晚即有数余奏章尾随递交至中书省,无一不是弹劾太傅罪名种种,圣上忧心朝堂之上局势失控,遂令太傅先暂避一时,不想之后朝会以左仆射为首部分大人公然发难,究其以往出入飞鸾阁之事直指太傅品性不正,难堪当其位,太傅为平众怨上书请辞,而又以中书令等一众大人苦口规劝挽留,更指……更指……公主下降后失与礼仪疏于教养才至夫妻不睦,若因公主之过使国家栋梁蒙冤,必将寒了天下人的心,遂恳请圣上严惩公主,以示天下,以至圣上大怒,众臣群情激愤均不肯退让,和离诏书方拖延至今。”

      内侍官说得尚算隐晦与谨慎,但涉及朝堂党派之争,合懿并非看不明白,如同被人重重敲打在背心,想起皇帝方才的处境,她霎时间未缓过气来,脸色煞白成冬日的薄雪。

      太上皇与太后当初以铁蹄踏平各国一统天下,纵横捭阖之间却难□□于鲁莽,铁腕过后便需怀柔,太上皇彼时广开言路招揽天下士子,首当其冲便是号称“文源之宗”的公良氏。而公良氏此代无子,唯有一女嫁与前醴国翰林封儒,二人之子封鞅更惊才绝艳广有盛名,太上皇遂以封鞅为太子少师恩宠有加。此举稳定人心极获成效,而也由此开始,朝中官员逐渐分裂成追随帝后开疆拓土的“旧臣”与顺势而为归附大局的“新臣”两派,彼此摩擦不断,如今新帝继位,朝局不稳,恰逢长公主和离之事,往日的新仇旧怨竟霎时间被点燃了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

      说白了,和离一事成了双方铲除异己的契机。

      “阿姐?”

      合懿头昏脑胀间听见身后有人唤她,正想转过身去,才看见来人却就眼前一黑,双腿软软朝地上瘫倒,但没摔在地上,身后那内侍官眼疾手快把她接住了,皇帝赶至身边时合懿已然人事不知,他忙一边着人传太医一边背起合懿直往最近的隆恩殿去了,那毕竟是召幸之处,在旁的太监曹桂稍拦住说不妥。

      皇帝愣了片刻,随即狠瞪了他一眼,抬起一脚踹在他心窝里,“你他娘的想什么腌臜玩意儿,这是我亲姐!”

      背上那位情况确实不太好,也难怪皇帝急得连脏话都骂出来了,曹桂到底还想要命,不敢再拦,又听皇帝头也不回地吩咐让他去温泉宫请太后。

      合懿再醒过来已是那日傍晚时候的事了,她眼前尚有些恍惚,但只凭一个模糊的人影也认出来那人是谁,顿时瘪了嘴,鼻子一酸泪如泉涌,依依唤道:“娘……”

      太后正与皇帝说些什么,听闻她唤忙坐至床前拉她的手,一出口也有些哽咽,“娘在这儿呢,灵犀,娘在这儿。”

      母女二人相对落泪,皇后瞧着也不是滋味儿方上前劝慰,“太医已说过阿姐是长久郁结于心导致气血不畅,不可再多添忧愁,母后快别勾她伤心了。”

      太后方止了哭泣,抬手在合懿消瘦苍白面上摸了摸,问:“你那天走的时候尚且是心满意足的,怎么一回去就出事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就给娘说,别憋在心里自己损自己的身子。”

      自己的闺女太后怎么能不心疼,此时提起来封家都是满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又闹出朝堂上这么大的风波,两相交杂,若非临行前太上皇百般嘱咐切勿冲动行事,她几乎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却没想到合懿张了张嘴,只说:“我只是不喜欢封鞅了,他亦从来不喜欢我,提出和离也是不想累人累己,没想到会造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说着去看皇帝,喏喏道:“阿玦,对不起……”

      合懿不是圣人,就算婚事是她咎由自取,但要说半点怨恨都没有那是骗人的,但经过先前在朝堂上那一幕之后,她不知道“御花园”之事若再说出来,会引起多大的风波,又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她哪里还敢贸然出口。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太后与皇帝相视一眼,眸中尽是无奈。喜欢一个人不是做买卖,没有一锤定音的说法,更没有早上欢喜下午和离的先例,其中没有蹊跷谁都不信,可她不愿意说,谁都没有办法,更要命的是如今连和离都变得不纯粹了,果真是应了别人说得,帝王家无私事。

      那件事吵了半个月,皇帝软硬兼施,能用得法子都用了,就连太后今日下半晌也在御书房好一阵斡旋,但效果却适得其反。

      那帮子朝臣像打了鸡血一样,抓住了对方一点错处就往死里咬,太后的下场不仅没能抑制他们的情绪,反而让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似得,越是风口浪尖上,新臣一派就越发维护封鞅贬低合懿,而旧臣一派也拿合懿当幌子极尽所能地想置封鞅于死地,原本男女之间的事扯上政治,顿时变成了杀人的利剑。

      治病需要从根上治,文人都是软刀子,皇帝与太后又何尝不知症结在哪里,只要把他们的幌子给扯下来,导/火/索消失,再加以安抚,这事或可转寰,可合懿写在脸上的愁苦总一次次让他们无从开口。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合懿是个体人意的好姑娘,知道自己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便不可能再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伤春悲秋,她从泪眼朦胧中看向太后,嗫嚅地问:“如果不提和离,朝臣们是不是就没有借口再争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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