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01.]
　　第三天，祝维还是没有出现在学校。
　　听说他的父母已经报警了，现在全城搜寻他的下落。
　　我的目光总忍不住溜到他的座位上去，元旦节前小测验的卷子刚刚发下，被压在课本下面，这样看起来仿佛他随时会回来。
　　这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王东那群人也很失望。他们从课代表手里抢过了祝维的那张卷子，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手脚，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露出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笑，期待着祝维回来看到时的反应，可是今天他依旧没有出现。
　　连隔壁班的朋友也难得问我：“听说你们班那个暗恋你的男生失踪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全校都知道三班有个男生是同性恋，全班都知道他暗恋我，可我知道这是王东刻意散播的谣言，唯一的用途就是羞辱孤立祝维。
　　这场闹剧的主角始终是他，漩涡中心只站着他孤零零的一个。
　　而我，只是一个作为工具使用的代号，换成别人也没差。之所以会被选中，仅仅因为开学时我和他有些接触。
　　那是个雨后的早自习，空气湿润清凉，祝维站在讲台上，催大家把假期布置的读后感交给身为语文课代表的他。他穿了件白衬衫，走下讲台时有微风带起了衣角，然后我叫住了经过的他，厚着脸皮说忘带了作业，求他通融一下。
　　祝维不难说话，点头答应了：“老师让我最迟明早把全部作业放到她桌上，你快点写，肯定来得及。”
　　结果拖到了晚自习，他无奈地走到了聊得热火朝天的我的身边，敲了敲桌子：“你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稍等一下，马上就交！”我忙掏出作业，奋笔疾书。
　　祝维凑过来看了一眼，隐约能闻到他衣领上的肥皂香气：“快写完了？”
　　“快了，就剩两段结尾了！”
　　“好吧。”他叹了口气，拿了本书在我前面空位上坐下，“那我等你一会儿。”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放学了，在最后一个同学招呼我别忘了关灯锁门后，教室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翻书，我沙沙地写字。
　　仅此而已。

　　[02.]
　　我并不清楚祝维是怎么招惹到了王东的。
　　有人说是他拒绝了给王东提供代写，有人说是他没答应让王东抄袭作弊，也有人说只是王东看他不顺眼，总而言之，不过琐碎小事。
　　他是同性恋的谣言如狂风般横扫全校，随之而来的是避而远之，是嘲弄哄笑，是洒在桌上的白色污渍，是被撕下的书皮包裹的色情杂志，是被七手八脚地推到了我的身上后，垂着眼说的一声“对不起。”
　　祝维的与众不同之处被放大议论，他的白皙清秀、优秀的文科成绩、安静腼腆的性格，在这一刻全部成为性取向的佐证。
　　听说他试着告诉过班主任，隐瞒了同性恋的谣言，只说在被不断找麻烦。第一次，老师把王东那几个人喊去教训了一顿；第二次，老师说高中生要有处理自己事情的能力；第三次，老师问他，为什么会被针对，要不要反省一下自己？
　　于是祝维选择了沉默。
　　然而他的忍让一文不值，那些人不会因此愧疚，也不会觉得索然无趣，恰恰相反，他们展开了一场不断挑战底线的比赛，看谁能先撕破他平静的外表。
　　他们也确实做到过。
　　以王东为首的几个男生拥挤在黑板前挥舞着粉笔写着什么，夹杂着笑骂欢呼，祝维拼命想冲上去，努力用袖子去擦掉。我踏进班门的一瞬间，一群人高喊着“快看，正主来了”，气氛热闹得仿佛狂欢。
　　我看到黑板上张牙舞爪的大字，顿时僵硬在了门口。
　　——祝维暗恋宋辰。
　　——祝维上周约宋辰出去开.房被拒绝了。
　　——祝维偷偷对着宋辰自.慰。
　　我读不下去了，转头正撞上祝维的眼睛，那里面情绪混乱，有难堪、羞耻、厌恶、痛苦、悲哀，紧接着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祝维红了眼，歇斯底里地把身旁的男生推下了讲台，那男生错愕地摔倒在地，看着他抓过黑板擦狠狠地砸了过来，鲜血涌出。
　　可惜不到半分钟他就被压制住了，一个斯文学生怎么对付得了一群小混混，他奋力挣扎，连怒骂都词汇贫乏。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我想，我应该像个英雄，冲上去帮他，哪怕一起挨揍也好。
　　可这样会不会更把我和他的故事涂画得更加浓墨重彩，坐实了他的同性恋谣言？
　　年级主任快过了我的犹豫，赶过来把他们带去了教导处。
　　先动手的是祝维，何况他死也不肯说明原因，而黑板上的字早在混乱中就被王.东擦去了。
　　老师们对这个成绩优秀的学生非常失望，他被撤了语文课代表的职务，座位挪到了角落里，愈发沉默孤僻了。
　　我有过自恋的猜测，他为什么不肯说被造谣的事，是怕老师们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还是不想牵扯到我？
　　我试着问过祝维，就在他被带进教导处的那天晚自习放学后，我在拐角处等着他。
　　我叫了他的名字。
　　祝维猛然回身，那瞬间的神色近乎崩溃：“够了！你们放过我吧，求求你离我远一点！”他声音嘶哑，声嘶力竭地发泄，又在脱力后清醒过来，一边朝我摆手道歉，一边狼狈地逃开，“对不起我知道不怪你……对不起……”
　　我没有追上去。
　　有时候我想成为英雄。
　　更多时候我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我不能接近他，不能安慰他，不能陪伴他，当然，也不能拥抱他。

　　[03.]
　　仔细想想，我并不了解祝维。
　　我知道他常看晦涩难懂的哲学文学书籍，不擅长数学，碰到难题会用食指揉着额头思索，遇到擅长题目会抿着嘴角偷笑。
　　可我并不了解他。
　　也没有机会去了解他了。

　　[04.]
　　第七天，河上浮起一具男尸。
　　警方通过排查确认，他是自杀。
　　祝维在元旦假期结束时，没有返校，而是踏上了河堤，寒冬腊月那么冷，我不知道他一跃而下时，会不会觉得河水冰凉。
　　老师宣布消息时的口气带了一点惋惜，班上笼罩着诡异的死寂，然后在大课间被一个女生愤怒质问王.东的声音打破。
　　我从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原委，他们在假期中突发奇想，将祝维的个人信息挂上了同性恋约.炮的网站。
　　在争吵声中，我从抽屉中偷偷摸出了手机，搜索打开了那个网站帖子。
　　祝维的照片映入眼帘，是被人偷拍的侧脸，他又穿着白衬衫，专注地写着题，阳光洒在背上。
　　可笑的是，我久久地盯着他的侧脸，忍不住把照片保存了下来。
　　这是我唯一拥有的祝维的照片。
　　页面下滑，是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以及……编造的、污秽不堪的、饥.渴的自我介绍。评论区也像是在狂欢。
　　这几天他经受过多少不堪的骚.扰？
　　我猜想不到。
　　我的心也如同被河水冰冻一样麻木，我的手却愤怒得颤抖。
　　我把手机塞回去，站起来拎过板凳竭力摔在了王东的身上，我疯了似的掐着他的喉咙，任谁也拉扯不开。那一刻我真心实意地想要杀了这个人。
　　我终于扑了上去，可那一刻的感觉毫不痛快。
　　我不是英雄，始终是个懦夫。

　　[05.]
　　祝维怎么会是自杀。
　　他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
　　究竟是谁逼死了他，究竟是谁的错？
　　也许是王东。
　　也或许是我。
　　在那个雨后的清晨，在白衬衫少年站在讲台上时犯下的错。
　　或许我不该让他默默在晚自习等我。
　　或许我不该厚着脸皮求他通融。
　　或许我不该叫住他。
　　或许我不该看他走近，将写好的读后感撕掉，藏在抽屉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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