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

　　我师父看看大哥，说大哥可享国家俸禄。
　　我娘又问：“老大可享何等俸禄？”
　　我师父答：“府吏。”
　　我娘犹自不甘：“可否再高些？”
　　我师父摇头。
　　我娘沉吟了一下，复问二哥之命。
　　我师父答：此子虽慧，奈顽劣，功名无望，却也平生衣食无忧，可得齐人之福。
　　轮到我三哥。
　　我师父看着我三哥眼睛一亮，道：“此子有慧根，可否跟我修仙？”
　　我三哥是我家最聪明、最懂事、最听话、最孝顺的孩子，我娘自然对我三哥期待更高，哪舍得让我三哥入仙门而去，于是果断拒绝。只问如此子若不入仙门，命运会如何？
　　我师父说：“此子也当食俸禄，而且会去帝都直隶衙门奉职且食禄颇丰。”
　　我娘大喜，忽思及我入学艰难，眼珠一转便把我推到师父面前，极力夸我有慧根。
　　我娘之所以说我聪慧，缘自我有一毛病，逢感冒发热，我都会半夜骤然惊啼。其声之凄厉仿若撞鬼，惊得家人惶惶难于安寝，皆以为我是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鬼神之类的灵童。
　　其实我只是发热热得做了噩梦--梦见满口牙都掉了。最可气的是当我心有余悸地把噩梦说与别人听，别人的反应往往是一脸匪夷所思。后来我明白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这也算噩梦’几个字。然，满口牙掉了的噩梦对别人来说根本谈不上是噩梦，但对那时的我来说，却恐怖无比，肉骨头没法啃了啊。
　　我声嘶力竭地哭啊哭。爹抱着并控制住挣扎的我，娘把酒烧了为我擦身降温，每每直折腾到凌晨方息。
　　说来也怪，我但凡发热必做此梦，必夜半惊啼。
　　我师父听闻后，看我良久。
　　我吓得躲到娘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偷窥。
　　我娘见师父无语，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又开始侃侃而谈。
　　我娘问师父：“与邻里亲朋相处，明明无心之语，无心之为，却常被误解为有心害人，何解？”
　　我师父答：“沉默是金，清者自清。”
　　我娘动容：“此语说来容易，做来甚难。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殊不知这日久里被误解之人，要忍受怎样的委屈与煎熬。有的人解不开心结得了失心疯，有的人虽解了心结，却也被可畏人言磨得意志消沉，从此变得谨小慎微，畏缩不前，甚至看透世间，无为终了。”
　　我师父曰：“不以念转为上。”
　　我娘再问:“我自认比一般农妇聪明、识字、明理，却为何落得与她们同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便罢了，却为何日子还要过得捉襟见肘？
　　我师父望了望我娘，道：“此乃命也。”
　　我娘怔忡了一瞬，叹：“是啊，人不服命不行。人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注定无，得之东隅失之桑榆。无论怎样挣扎，都挣不脱一个命字。有时我想巧取，却最后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我觉得无望，却最后转角会遇生机。起伏风雨，如果此生已无望，只能寄希望于子女，愿他们不似我这般清苦。”
　　话已至此，我师父对我家境况已经一目了然。
　　我师父肃然道：“修仙之人，不能给家里添任何助力，倘泄露天机或任意篡改凡人命格，便会万劫不复。还望三思。三日后如若还有此意，我便收了她。”
　　我娘怀我时，思量家中贫困，便去找大夫开了堕胎的草药煎服，不知是那大夫的药非虎狼，还是我娘身体太好，又或是我生命力顽强，我在娘的肚子里安然长到出生。
　　我娘生我时又生一念：干脆就坐在便桶上生，生下来就直接浸死我算了。
　　幸好给我接生的稳婆呵斥我娘不该有此念，把我娘生拉硬拽到了床上。
　　出生以后，幸有我爹甚是怜我疼我。
　　我五岁时，外婆去世，大姨从远方来吊丧。见了我一个劲儿夸我长得水灵，喜爱非常。我娘道：“你既喜欢，就把她送给你吧。”我爹听了，自是不舍，言明再穷也不能把我送人。
　　如今娘又要把我送去修仙，本以为我爹会反对，谁知我爹在想了两天两夜后竟同意了。
　　我自是不懂什么是修仙，修仙对我意味着什么。
　　只是那日在青华山上，想着娘要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随那发型奇怪的叔叔修仙，我从装哭发展到真哭直至滚地嚎啕。
　　我师父头疼不已，一挥手，一白衣仙童端了一盘鲜桃进来，依次分给了众人后，拿了一个鲜桃走到我面前，蹲下来递给我。
　　我很想有志气地拒绝，无奈禁不住桃子的甜香诱惑，起来伸手去接，却被那白衣仙童明亮的眼神晃得一怔。
　　此情此景，应是男孩女孩初次相识，然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什么的美好开始。
　　然
　　我那因哭而汹涌澎湃的鼻涕，却于此时极不合时宜地流到了嘴里，破坏了所有美好。
　　加之，我看着那仙童俊俏的脸，忽然改了主意，不用手接，只伸嘴去咬那桃子，随后发觉就着鼻涕吃桃子，甚是影响了桃子的味道，又急忙抬起胳膊用衣袖擦鼻涕，同时讨好地冲他笑。
　　那仙童眼角抽了抽，把桃子快速放到我手里，想转身离去，却忽又用手指接住了我腮边的一滴泪，弹到阳光里。
　　泪滴四溅，竟变成花瓣雨落下。
　　至此，那白衣仙童的身影与那缤纷的花瓣雨，便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如若拜这怪叔叔为师，就能每天见到他了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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