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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惶岁月
围着洪泽湖的一座城叫做洪泽。
如果你走在洪泽的大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他洪泽湖有多少个平米,途经哪几个县城,堤坝始建于哪个朝代?他大约会对着你笑,说出几个模棱两可又挑不出错处的答案,然后比划着,分外热心地对你说,洪泽湖,它的形状像一只天鹅,尽管湖上从未见到过天鹅,但不知怎么的,它就是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天鹅。
洪泽县的人们为这座湖所骄傲着,因为它位列五大淡水湖之一——尽管排名有些靠后,仅仅拿了第四的名次。可是全国那样多的湖,能排得上号的少之又少,这个第四来之不易,洪泽人在谈到这件事时骄傲又隐晦地笑着,外人以为他在为没能拿到第一所遗憾,其实不然。
陈芝禾就是在这座县城里长大的,她不常旅游,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在坐三轮车又恰好下雨的时候,要求师傅把绿色的雨棚拉低些,师傅把两侧的绳结扣好,对着她抱怨,市里的三轮车棚子都是那种结实的透明塑料啦,可县里都还是油布。
陈芝禾安静地听着,觉得没什么不好,她看电视剧,看到民国时期的人力车,也是油布的棚子,她从而觉得县城真好,连三轮车都充满了古意,下雨天的三轮是有生机的,绿色的棚顶充满了会呼吸的生气,无数个小孔一开一合地把雨水吞进去又吐出来。
陈芝禾喜欢古典又美好的东西,她到最近的文具店里买一支英雄的钢笔,挑出看起来最老的款式,笔帽上镶着一支带羽毛的箭,一触即发的样子,又听文具店里的人闲聊,说是今年(08年)的金融危机怎样怎样,金融这个词过于新潮,与陈芝禾格格不入,她打断老板,说要付钱。
老板依然坐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只是努力地抬着头,伸长脖子,看清了陈芝禾手里英雄牌钢笔的款式,报出了它的价钱。陈芝禾把钱放在柜台上,说一声“好了”,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文具店的一旁是一家理发店,店老板一开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近来交给她的儿子打理,她的儿子戴着眼睛,斯斯文文的,在店门口立了洗剪吹的招牌,陈芝禾年级里高一的小男生蜂拥而至,要求他吹出一个放射状的头型来响应潮流。
理发师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微光:“要不要染?”他问。毫无意外的,男孩们都拒绝了他,二零零八年,染头对于县城来说还是个朦胧的不明物体,不明到染着头回家一定以及肯定会被父母打成筛子。
理发师表示理解,帮他们吹完头之后不忘叮嘱,这个发型一洗就塌了。
此后大约二十天,陈芝禾走在学校的走道里总能闻到一股馊了的气味,她躲到女厕所里,打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正如无数次,陈芝禾便秘,半张着嘴坐在家中的马桶上,眼底尽是瓷砖苍茫的白,仿佛要把她吸进去。她拉上百叶窗,窗户却开着,风灌进来,百叶窗击打墙面,是无聊之中的一种慰藉。
每当此时,她总能听到对门传来丁丁东东的声音,方言味儿浓重的打骂,以及,沈拓的讨饶。
陈芝禾也不懂她的便秘和沈拓被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坐便器的盖子仿佛是一个开关,她打开了,沈拓便逃不了被打的命运。
陈芝禾和沈拓做了十来年的邻居,他们所住的小区是洪泽县最老的小区,零零星星的几栋楼,中间没什么绿化,却是开山始祖似的令每一个业主骄傲。陈芝禾与沈拓在做了同班同学之前并不相熟,只隔着两个平米的走道,隔绝的却是两个独立的世界。
陈芝禾觉得沈拓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然而并不是这样,沈拓在班级活动中活跃且热心,并且总是微笑,一下推翻了陈芝禾十几年来所形成的固有印象,令她怅惘中夹杂着迷茫。陈芝禾和沈拓家的防盗门,面对着面,褐色的房门上贴着大红的对联。今年陈芝禾家贴桃红柳绿,沈拓家就是金榜题名,陈芝禾家贴财源广进,沈拓家就贴春风化雪,陈芝禾家贴福满人间,沈拓家便换上一个简简单单的“福”字,说不上来是偃旗息鼓还是不战而胜的意思,两家较着劲,却是颇为松弛的,悠悠荡荡,想起来时便膈应你一下,想不起来就算了。
陈芝禾年少时曾疯狂地迷恋电视上的芭比公主,因此软磨硬泡,对不常来看她的外公外婆发起攻势,终于凑齐了一顶水钻皇冠,一个魔法权杖外加一个披风。
那个披风是超人的披风,背后有一个大大的“S”,红色的塑料面,在太阳底下闪着劣质的光。
陈芝禾爱不释手,这些装备之于她,就好比榔头之于山匪,不伦不类却不能说没有用处,至少凭借这些,她成为了幼儿园中的中心人物,和拥有十三串塑料手环的女孩平起平坐。
然而陈芝禾联想到这段岁月,总觉得脸上发烫,少时的荣华并没有给她的人生履历增光添彩,她蹦蹦跳跳地穿上这套装备出门时,总能遇见沈拓,那时的她是得意的,居高临下地转一个圈,展示给放学回来的沈拓,吃完辣条一身臭味的沈拓,刚刚帮妈妈扔完垃圾的沈拓……沈拓沈拓沈拓,穿着赤橙黄绿蓝靛紫t恤的沈拓……
陈芝禾想得脑袋发疼,他们明明不熟,可陈芝禾却如此介意,只因为他参与了一段她最想销毁的岁月,那段岁月里明明早已长满了荒草,却出现了一个沈拓,逼着她开垦荒地,挖出泥土中的一颗颗顽石。
然而事情终于发生了转机,下课后站在走廊上吹风的男生里,多了一个沈拓,随大流地吹了一个非主流的发型,几绺长发遮住了一只眼睛。
陈芝禾虽然仍闻不惯那股子馊味,但还是屏住呼吸,一次一次地经过沈拓的身边,不怀好意地和他对望两眼,沈拓却是骄傲的,淡淡地瞥她,如同小时候的陈芝禾,陈芝禾几乎要笑出声来,沈拓的牛仔裤上拴着一根大金链,走起路来打着屁股,迫使他不得不放慢脚步,弯腰驼背,营造出一种颓废的散漫。
就好像是必然的,又好像是早有预谋的,陈芝禾和沈拓渐渐地熟络了起来。身在高中,男女大防往往让人联想到亡了的大清,陈芝禾戴着大清的旗头,发尾处是滴翠的步摇,坠得她脑袋生疼。沈拓却是西装革履,留洋归来的那一个,她伸出手想要喊他,却叫不出声。他们之间的所谓熟络,也只是遇到事会毫不避讳地打个招呼,能够互相抄抄作业罢了。
陈芝禾有时候想,自己实在是狡诈多端,每天和头发油乎乎的沈拓见面,看着他做出自以为帅气的表情动作,往后当他想要遗忘这段岁月时,总有一个陈芝禾横在中间,颇有种“想从这儿走,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的意思。
陈芝禾搬到城南的那一天,正下着大雨,陈芝禾哽着嗓子说:“师傅,雨棚放下来些。”
人力三轮上的师傅便从脚踏上下来,绿色的油布遮住了她三分之二的视线,师傅看着陈芝禾头顶上的白色三角帽,两边垂下来的白条,对着她说:“节哀。”
陈芝禾没有说话,有些怨恨他这些多余的好心,她怀中的书包里是父亲的遗像,还有,随之而来的贫穷。
三轮在石子路上颠簸着,陈芝禾看见师傅蓝色雨衣的一个角,被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还是有雨点娑进来打在她的小臂上,流淌出一个小径,蜿蜿蜒蜒,避开汗毛却又浸湿它们,陈芝禾将它们一把抹开,听见“吱呀”一声,师傅说:“到了。”
洪泽县太小了,小到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做抒情主人翁的女主,还没等她酝酿出足够的感情,和着雨落下泪滴便到了终点,陈芝禾回过神来,给了一张紫色的纸币,拖曳着小包下了车。
新家是一排平房中的第一个,陈芝禾走进巷子,推开铁门,穿过厨房是一个院子,院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搪瓷水缸,上面漂着一个单葫芦劈成一半做成的瓢。
陈芝禾走到卧室里,隐约能闻到一阵霉味,身边是铁丝网绷成的一张床,她放下包,想着整个县城都在向前走,城中心正在盖一个大型商场,楼房陆续的盖起来,她却从小区里搬了出来,她陈芝禾,究竟还是做了遗老一般的人物,赖在整个城市的最后面,撒泼打滚似的就是不肯走。
陈芝禾知道自家曾住过的地方被卖出去时,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也不知道在哭什么,总之撕心裂肺的,嚎得屋外面邻居家养的母鸡都扑腾了起来。
陈芝禾想起来父亲下葬的那一天日头很毒,唢呐吹得震天地响,流氓一样地掐着她的喉咙,逼着她哭,她最后哭得牙齿都在颤抖,却是憋屈的意思,远不如此时酣畅淋漓。
陈芝禾来上学的时候,全班同学都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陈芝禾才知道,班主任早已在班级里宣传了她的遭遇,嘱咐大家好好地关心她,陈芝禾没说什么,只是后来的每一天早晨,班主任都会发现讲台上的粉笔散落了一整个桌子,偶尔还有几根跌到地上,碎成了粉末。
某一天放学,沈拓对陈芝禾说:“走吧。”
陈芝禾摸了摸自己的短发,眨眨并不很大的眼睛,点头说好,虽然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沈拓骑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载着她一路狂飙,穿过建筑工地,穿过九十年代风靡整个县城的百货公司,穿过零落的菜市场,把不分平翘,不分前后鼻音的洪泽话甩在身后,忽略每一次看到都会停下的敲着梆子卖麦芽糖的男人,他回过头,呲着一口大黄牙目送他们远去。陈芝禾半张着嘴,如同每一次便秘,又如同饥肠辘辘时的呆滞。
沈拓骑上堤坝,颠簸着,陈芝禾一下知道了他要去哪里。陈芝禾认出了路边的桑葚,桑葚上停着的蓝色蜻蜓。认出了夕阳西下时自己的影子,认出了湖水的波光粼粼,沈拓刹住车,就如同每一次人力三轮的停顿,可这一次不同,她面对的是那一泊湖,那一泊没什么人来旅游,所以被本地人据为己有的洪泽湖。
沈拓跳下车,陈芝禾也下来。
沈拓走下斜斜的堤坝,半只脚探进水里。他拾起一根树枝,捞出一坨水草,陈芝禾远远地看着他,沈拓忙活一阵,对着她招手,他的非主流头型在风中动着,在夕阳里闪着光。陈芝禾走近了些,沈拓扔给她几粒小小的菱角。
陈芝禾咬开它青色的壳子,吃下又甜又涩的白色内里。
陈芝禾咬到了舌头,她低哼一声,看着沈拓身后的链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忽然一阵怅然,大概许多年后的她想起沈拓,也不会觉得他的非主流岁月有什么可丢人的地方,他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高大,充满禅意,她对沈拓的回忆将永远停下,停在这湖边的夕阳下,她再也没有了嘲笑他的资本,沈拓的回忆将一片平坦,不再芜杂。
原来,丢人的只有她,只有那个穿着红色超人披风的女生,在岁月里倔强地昂起头,自欺欺人地拨开名为岁月的蜘蛛网,执着于一个也许早已无人记得的装扮,陈芝禾忽然一阵释然,灵魂里很重的东西,开始轻飘飘地消散。她开了口:“你记得……红色的披风吗?”
沈拓声音有些哑,他问:“什么?”
陈芝禾摇头,只是摇头,摇得眼泪掉下来。
谁活着不是这样呢?自己跟自己较劲,最后落得一场空。
后来的后来,陈芝禾去了一个二本大学念了金融,有一天舍友悄悄地在宿舍里,用电饭锅煮了菱角,又大又黑,像一个个牛头。
舍友问陈芝禾:“你吃过菱角吗?”
陈芝禾拿着筷子捞沸水里翻滚的菱角,热气扑上来,氲湿了她的双眼。
“没有。”陈芝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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