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苏陌蘅

　　蘅儿，蘅儿。母亲爱怜地唤我。邻家的哥哥亦对我护佑有加。夏日午后，我在溪边玩耍，昼长人静，我撩手打湿衣裳下摆，又捧一掬亮晶晶的水，扬起。水花儿四溅，我便咯咯咯地笑得好欢喜。溪里有鱼，它们触到我的脚踝，微微的痒。我半浸在水里，是半透明的粉红色。

　　“好俊俏的小丫头！”我听得一个声音说。

　　扭了头，歪着眼斜觑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盛装，峨冠，襟上缀玉名贵。身后是侍从，马，还有轿。

　　我看了一眼，就重新低头玩水。我的心里原不懂得那么许多。只与水天然的亲近。

　　他身边的人说道：“轩辕大人有所不知，这双角山交趾水养人，多出美女。这溪中出产一种“婢妾鱼”，吃了它，美人就会更美，注定要做富贵人家的婢妾。这姑娘不过十四五岁，已经出落得如此不可方物……“

　　我听得咯咯咯发笑。站起来，笑弯了腰道：“笨人呵！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且捞一条鱼你吃，看你会不会好看一些！”

　　有一个侍从怒道：“丫头好利口！竟对我们潘大人如此无礼。”

　　领头的这人投去冷冷一瞥，侍从即噤若寒蝉。他转向我，温和地笑道：“那么便辛苦你，捞得一条鱼我吃罢。”

　　我将袖子卷得高一些，笑道：“嗯！你这个人还耐看些！那么我便替你去捞。”

　　青苔一滑，我立足不稳。他遽急，冲过去护住我，竟不顾得衣袍落水。我拧了腰，站直了，又笑道：“小心我没有落水，你却跌到溪里，那么你的这些恶跟班，一定要欺负我。”

　　他柔声道：“我自然是绝不允许他们欺负你。”

　　我呆了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冲出一句：“你是好人！”

　　他被这样稚气的信赖弄得惊异又喜悦。

　　他送我回家。母亲对他的来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我看到他毫不犹豫地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喝茶，反而是那个姓潘的，嫌弃没有喝。

　　“嗯，她名叫陌蘅么。”我躲在屋后，听得他说。他略想一想，微笑地对侍从吩咐了几句，不多一会，几名侍从即带了满目琳琅回来。“是一箱子金叶。赠于你家。”

　　他以千片金叶子为聘，将我带回他的家。

　　他叫轩辕承祈。传说中的富可敌国。

　　就这样平静的生活了三年，我却依然不是他的女人.

　　长廊尽头，我看见了他。

　　良久，我幽幽地别转了头，而莺莺燕燕已经巧笑嫣然地迎了上来，她们像藤一样，附在他的身上，纠缠嬉戏。我假装视而不见，而心里有一个地方在微微地抽疼。我故意不看他，而我知道他在等待我注意他并且有所表示，我只是执拗。而他终于失望了。他左拥右抱地离开。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处，我才放声大哭。

　　直到一日，番邦使者前来，向他讨要我，出乎意料的，他将我拥到怀里，正色道：“蘅儿是我心爱的人，恕在下不能相赠。君子不夺人所爱，使者请回罢。”

　　那使者铁青了脸，然而他已半拥着抱着我离开。

　　花园中。我忧虑道：“他是否会生气？”

　　他看着我，无奈道：“自然会。要哄得他不生气，我又要怎么办呢？”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调皮道：“那你把我送去罢，你有那么多美人，少我不少。”

　　他恶狠狠攥了我的手腕，显得生气的样子，怒道：“丫头胡言乱语，该打！”

　　我攀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他微笑，无限疼爱。我又娇声命令道：“闭上眼睛。”

　　他依言闭眼。我转着眼珠子想了想，然后，踮起脚尖，把自己的嘴唇，覆上他的。他静静地不动，只是呼吸重了些，急促了些。我用手去抚他的心跳，他的两手擒了我的，塞到衣服里面。他的心脏在我的掌心下剧烈地跳跃。我鬓边微汗，心里被异样的情愫充满，喃喃地唤他。

　　“蘅儿……”他喃喃地说，“你要做我的妹妹，还是……？”

　　“我要做，你的、女人。”我一字一字，清晰坚定。迅即被红晕盖了羞色。

　　他猛烈地抱住我。一朵芙蓉花正兜头盖脸跌下来，在我的额上绽开，几片花瓣悠悠地，似落非落……

　　半月后，番邦大军进攻中原，破城之际，我立于城墙上，望见那使者其实是乔装的藩王，他看到我，目露喜色。我微微地笑，对他道：“你想要我，是不是？”

　　他拼命点头。

　　我的笑靥更深了，甜甜道：“那么，我便给你。”

　　不顾身边他的惊呼阻拦不及，我自城头一跃而下，这碎裂的躯体跌在那藩王的马下，这是你要的，拿去罢。

　　这，是我与他的第一世。

　　二，长孙梦蘅
　　牢狱之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狭窄阴暗的过道里不知为何竟有着"飕飕"的冷风回旋. 女眷中终于有人哭起来,压抑着惊恐, 低声的抽泣着, 这声音如同冰层的破裂般, 带着一阵痛彻心肺的寒意.....

　　十六岁那年, 我的生活彻底颠覆...

　　从锦衣玉食的王府千金沦为即将问斩的阶下囚.....

　　我的父亲, 功名显赫的大将军长孙临晟因着莫须有的通敌卖国罪名, 被判下株连九族的大罪......

　　父亲昔日善待的一员兵士冒夜扮成狱卒混进大牢, 父亲让他带我逃离...

　　我不肯, 抱着父亲的腿哭喊:"爹爹!女儿愿与您同生共死!"

　　父亲狠狠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怒吼:"我长孙家的女儿!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我尚未回答, 已被那兵士一掌击晕.....

　　醒来时自己身在一处僻静的茅屋, 我勉力起身来到屋外, 那兵士远远的站着, 我走到他身后. 他没有转身, 低沉并清晰的说:"蘅儿, 你昏了一日, 长孙氏一族已于昨日午时三刻,满门抄斩...你的丫鬟已代你赴死,所以此后这世上再无长孙梦蘅这个人了...."

　　话未说完, 我已是止不住掩面痛哭......

　　他继续道:"我轩辕岑卿在此发誓!此次进京参与武状元之选, 我定会争取为司徒大人讨个公道. 还他清白...那之后, 不论你身在何方, 我会找你回来娶你为妻. 若违背我今日之誓 , 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人神共鉴!"

　　我没有回答, 长久沉默之后.....只听见他最后一句是:"珍重!"说完便上马绝尘而去......

　　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样子.....

　　我心里反反复复便只有一句:此后这世上再无长孙梦蘅这个人了....

　　衣着打扮言谈, 我将自己从头到脚换了一个人, 投奔了娘亲昔日的金兰姐妹, 白衣似雪的大家闺秀梦蘅已死, 我是带着全家性命誓要好好活下去的一抹凄艳的红!!

　　我..要活下去.. 笑着活下去.....

　　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 昔日门楣光鲜, 对府上趋之若骛的少妇如今待我凉薄, 冷榻薄衾, 残羹剩饭, 我皆是微笑隐忍着, 可是当她发现他相公的色迷迷的眼神无时无刻都驻留在我身上的时候, 终于忿忿的着人下药, 待我醒来的时候, 已经被卖入城中最出名的青楼"桃灼居."

　　出乎意料的, 老板娘是个年轻美艳的女子, 问我:"她们将你弄晕之后送了来, 要走要留皆可, 我不会强逼."

　　"留, "我傲然昂首, 道:"不过以我资质, 只做清倌便可成为花魁为你赚尽银两, 所以, 不可逼我接客."

　　老板娘微微一笑, 说:"好, 答应你, 你可有名字?"

　　我笑了, 笑魇绚烂如山茶般, 说:"蘅卿. 我叫蘅卿."

　　梦蘅, 岑卿.......

　　蘅卿

　　月华散世般沉静的魂, 妖异红莲般妩媚的神....

　　自此, 我每日华衣若英，顾盼媚生, 隔着轻纱幔帐,我抚琴咏唱, 余音绕梁.

　　五年之后, 一位隐士游侠来桃灼居带走了那个老板娘, 他们相对笑着, 我想, 所谓神仙眷侣,就是那样的吧. 然后, 我就成为了桃灼居的老板, 又过了五年, 千里之外的京城出了件大事, 当朝镇国元帅借清君侧之名, 斩杀无数佞臣, 平反许久之前长孙将军的冤案, 后又在将士们的拥戴下, 登基为王, 改朝换代, 国号轩辕.

　　据说那位新皇年纪不小, 却一直未娶嫡妻, 她们说他的名讳, 上岑, 下卿, 我听见, 手一软, 茶盏掉在地下, 摔的粉碎...

　　后来, 辗转数年, 他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也看见他两鬓的点点风霜, 他说:"蘅儿, 我的妻, 我来接你."

　　不顾群臣反对, 他执意立我为后, 三千佳丽, 形同虚设, 后来索性全数遣返出宫, 偌大的乾梵宫中, 只余我二人对望, 吹箫抚琴, 相思相守...

　　他说:"蘅儿, 朕像是前世就见过你, 自第一次在将军府上望见你的身影, 我的心就猛的痛了起来, 你说缘分是否是前世注定?"

　　我颔首, 说:"一定是, 因为你的模样亦常驻我心中."

　　一年后, 他病入膏肓, 握着我的手, 虚弱道:"蘅儿, 你说下辈子我还能不能找到你."

　　我含泪, 说:"能, 一定能."

　　他嘴角含笑, 溘然长逝....

　　我抽出袖子中藏好的短匕首, 含笑刺入胸口, 晚了, 怕赶不上下辈子与君携手...

　　青楼女子, 入宫为后, 伉俪情深, 夫死殉情, 情深如此, 就是传奇...

　　这，是我与他的第二世...

　　三, 纳兰芷蘅.
　　轩辕叶乾四十七年九月，辛未，舜帝病笃，久卧于榻, 大权旁落于太后手中. 时至冬日, 帝崩. 太后亲扶皇三子轩辕瑾麟继位，改元「叶翊」，号「麟帝」，时年二十.

　　叶月元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

　　父亲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肩上，正色道:"蘅儿, 明日就入宫去觐见太后娘娘, 你是注定要成为皇帝妃嫔的人."

　　我说:"好的, 父亲."

　　次日, 我穿了绣有折枝百合及蝴蝶纹的百褶长裙, 袖口用白纱料上绣兰草、茉莉花, 桃红色大纱地蝶舞团花, 依依挥别父母, 踏上去宫里的路.

　　太后是个温和娴雅的妇人, 闲谈几句之后, 她带着我去见皇上, 年轻的皇上正在埋首批阅奏折, 见有人进来, 眼也没抬, 道:"母后且先稍等片刻, 朕批完这几份奏折先."

　　太后只是微笑, 走到一旁坐下, 我立在她身畔, 静静的望着皇上, 心里阵阵疼痛...

　　不知道等了多久,皇上重重阖上奏折, 仰起了脸, 我与他的两双眼睛就这么正正地对在一起。

　　那一刻云霄雨霁。

　　从春季酝酿到夏季的花骨朵仿佛都在那一刻齐齐开放了。由芯向瓣层层张开，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草木葱郁的清香蒸腾起来，婉转勾连。

　　太后微笑起起身, 说:"这是纳兰将军的女儿, 名唤芷蘅.

　　他呢喃着...蘅儿...失神良久...伤怀的..怅然的..半晌, 回过神来, 朗声道:"封为婕妤."

　　我微笑着, 眼前一片氤氲蒸腾..

　　我与他的第三世, 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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