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

　　后半夜开始下雪，早上起来院子里盖着厚厚一层。“小结巴”书敏跟着两个小太监忙活到晌午，才把庭院收拾干净。宝玖去大管家那里取了除夕要贴的对联年画，和一些零碎的物什儿，放进靠角的仓库里，让书敏照看着，过年人多眼杂，怕给人随手拎走。朗云喝了药，还在沉睡，宝玖见没什么事，拿上书敏给他捎的纸钱，从边角儿的小门出去，找了两条胡同交叉的路口，一张张都烧了。
　　按理应该除夕来，但当天朗云若下得了床，拜神，请安，用膳，忙得很，他肯定是没有时间出来；若朗云病得起不来，王爷福晋着了急，是肯定随时过来照看，他也不敢出门。只好趁今儿还算有功夫，赶紧把纸钱烧了，好歹让嬷嬷和母亲在地下有钱过年。嬷嬷向来精打细算，早收两天，也会留着慢用；母亲就是大手大脚的人，恨不得今日花了明日的银子。要不然，又怎会走得如此凄凉呢？
　　宝玖多少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他们也不是从来都那么穷困，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有过自己的院子，每个月都有人送家用来。后来不知发生什么，卷着铺盖搬到大杂院，后来生病也请不起郎中。宝玖懂事早，听嬷嬷抱怨，说母亲不懂过日子，有钱时也是乱花。这倒不到嬷嬷胡乱编排，就算后来家里落魄，若母亲手里有点钱，留不过两日便光了。想着从前的辛酸往事，宝玖在寒风里，把纸钱分两堆儿，烧个干净。他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又会是怎样一番模样，也不知道死后会不会有人一边为他烧些纸钱，一边追忆他活着的时光。
　　他站起身，刚要回去，就见书敏气喘吁吁地跑出来，见到他如释重负：“宝……宝……宝玖……赶……赶紧……福……福晋……”平日里还好，越是着急，他结巴得越厉害，宝玖明白他的意思，赶紧跟他往回跑。六爷生病，福晋本就是糟心上火的，脾气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会儿更得小心翼翼，出点儿差错，就难保福晋不拿他泄气了。
　　果然，一进屋就看见福晋脸色阴沉地坐在外屋炕上，瞅见他迈进来，便不高兴地说：“朗云病成这样，你还到处瞎跑，心里想什么呢？”
　　兴许是怕吵醒了睡觉的朗云，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又带着王府当家的威严，宝玖不敢狡辩顶撞，连忙把带进来的热茶给她斟上，只说了句：“福晋用茶。”
　　福晋并非胡搅蛮缠之辈，但宝玖身上偶尔流露出的倨傲和孤冷，时常让她心里不舒服。年关将近，大家都讨个吉利，她也不想发火，直到闻到宝玖身上散发出的烧纸钱的味道，真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气，不禁提高了声调：“出去把你这身烟火气散个干净，再进来伺候朗云！”
　　朗霖压根儿就不知朗云生病，这人心粗，昨日有太监说来着，楞是没往心里去。进了院门，正看见宝玖跪在朗云门口。朗云待奴才向来和善，连骂都不骂，更别说罚跪，弄得这院子了的奴才个个趾高气昂，跟半个主子差不多的。
　　随手拎了个经过的小太监，问他：“怎么回事？大过年的，六哥怎还发火呢？”
　　“不是六爷，”那人恭敬回他：“福晋罚的来着，六爷病了，宝玖却跑出去给死人烧纸。”
　　“哦，过年烧个纸钱，又能如何？额娘真是大惊小怪。”朗霖心里念叨着，大步走到宝玖跟前儿，跟他说：“喂，你，起来吧，北风烟雪的，不冷啊你？”
　　宝玖抬头见是他，觉着委屈，没说什么，眼圈却红了。
　　“啧，我让你起来，你没听见啊？”朗霖见他不理睬自己，来气了，声音大了起来。
　　棉布帘子突然掀开了，嬷嬷冲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七爷，六爷还睡着呢，您小点儿声，福晋在呢，让您进来，哎哟，外头多冷……”
　　朗霖不听她山南海北地啰嗦，抬腿进屋，就问坐在炕上喝茶的福晋：“快过年了，您怎么还到六哥的院子发威呢？待会儿六哥醒来，要心疼的，他可宝贝这奴才了呢！”
　　还不待福晋训他出入鲁莽，里屋传来隐隐的咳嗽声，赶忙叫嬷嬷去伺候：“看他醒是没醒？”
　　见嬷嬷领个小丫头进去，才转身拉着朗霖坐在炕上，低声跟他讲：“你六哥身上不舒坦，这几日别过来祸害他，有时间多去你阿玛那里瞅瞅，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你过了年就十五，要出学找差事做，可不是什么小孩子，别成天只顾玩乐，不思进取！”
　　“这眼瞅着就过年，您还不让我过两天好日子？去阿玛那里就是挨骂，是不是我乐呵两天，您就看不过去？”
　　朗霖胡搅蛮缠起来，是谁也说不听的，况且终究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福晋在心里，还是疼爱有加，只恨他不懂事不争气罢了！这时候小丫头走出来说，喂了些水，又睡过去，还不肯醒呢。
　　“今儿怎睡这么久？”
　　“昨晚儿上咳嗽一宿，没怎么合眼，午饭后喂了药才睡的。”
　　“那就让他睡着，”福晋站起身，年关在前，王府里好多事得她指点，不能久留：“院子里的人，都警醒些，别只顾忙你们自己的事儿，多照看着朗云。”
　　朗霖却早她一步出了屋门，等她走出去，就见他和宝玖拉扯着，进了宝玖的屋子。她摇了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岂是一两天能教得懂，长得大？一边往往外走，一边忍不住琢磨这两个儿子，虽是同天降临人间，机遇性格天差地别，因朗云得的疼爱多些，做额娘也会觉着亏欠朗霖。好在这兄弟俩感情向来亲密，哪怕地位待遇不同，也不影响他们往来，常能互相照顾，福晋颇感欣慰，只寄望他们一生都能互相扶持，光耀门楣，却不知红尘俗世，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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