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夏天就像捧在手心里的水，不知不觉、慢慢漏光。

　　九月，城北。
　　清晨四点的时间点，天色暗淡，万籁俱寂。
　　房间里，林学霸揉揉眼睛，坐起了身。

　　关闹钟，起床。将牡丹花开得艳丽的薄被，行云流水般折成整齐漂亮的小豆腐块。再走出房屋，打开水龙头，双手盛住微热的水，往脸上一扑，浓浓的倦意顿时被冲去不少。

　　然后刷牙，洗脸。扎起乌软长长的发，踩着咕叽咕叽的旧拖鞋走进小厨房，旧石板上大袋小袋的食材跃然眼前：香菇、贡丸、海带、排骨、萝卜、香肠……

　　什么都有，全是昨天买好的。

　　挽袖子，烧开水，洗菜，切菜。
　　林书瑶动作迅速且娴熟地做起准备工作。

　　——众所周知，夏末卖关东煮不是个好选择。

　　初秋也不是。

　　备受欢迎的、正宗的关东煮小摊车应该在设在寒冬，在冰天雪地、寒风瑟瑟里。滚水生起朦胧热雾儿，香气四处漫溢，自会吸引来大把大把手脚冰冷、面颊耳尖红彤彤的学生，犹如一团又一团的棉花糖，挤着大叫着：“鱼丸还有没有？鱼丸！！”、“我要粉，汤多一点！不要辣！”

　　那时，握住杯沿便能感受到温暖，抿口汤更是一路热乎到心底。

　　冬天的关东煮里，藏着细小而奇妙的幸福。
　　林学霸自七岁起就这么相信着。

　　可惜很快，她就发现现实往往比想象来得更复杂一点、难一点。

　　比如关东煮小摊并不是以贩卖幸福为目的的地方，只是一种低成本的营生。
　　比如她作为今年十七岁的高三生，与八十高龄的奶奶相依为命，除了奖学金与关东煮之外，没有别的赚钱方式。自然也就别无选择，只得不分春夏秋冬、四季如一地卖关东煮。

　　九月份的关东煮啊……

　　不过此时此刻，热水泡咕咚咕咚地冒，排骨在锅里活泼地翻滚。

　　琳琅盲目的食材就摆在手边，林学霸坐在老旧木桌边，觉得自己稍抬起眼，便能瞧见晨光一点、一点攀爬上窗台。明媚的阳光，令所有灰暗潮湿、所有低落情绪连连败退。
　　像这样的早晨，应该也能算得上幸福吧？

　　应该。

　　四十分钟后，闹钟再次响起。
　　关火，放下串好的关东煮小食，她走到主卧门前，敲了敲门：“奶奶，我先走了。”

　　“……瑶瑶啊。”
　　里头慢半拍地回应，“几点啦？”

　　“五点。”她轻轻地、慢慢地说：“排骨汤炖好了。关东煮分成两份放在桌子上。奶奶你出去之前，记得把汤热一下，东西比较少的那份先放在锅里煮十分钟，这样就不会没东西卖了。”

　　上周奶奶去少年宫摆摊，刚到地方，迎面撞上三五十个小学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围在关东煮摊子前。本来是天大的好事，但因为她忘记提前准备煮熟的食物，硬是给错过了。
　　这件事情让她很伤心，回家之后失魂落魄感叹了无数次。为防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令奶奶翻来覆去惋惜地睡不着觉，林书瑶这才提前把食物分成两份。

　　“……汤，热一下。”

　　苍老的声音认认真真复述听到的内容，分明话音刚落，结果仍是犯起糊涂：“煮哪个？”

　　“红色袋子，我用红色袋子装起来了。”林书瑶回答得极为耐心。

　　老太太对红色情有独钟，不光袜子被子，连头绳都喜欢挑红艳艳的颜色。这么说她就记得了，连说几声‘知道、知道’，旋即闹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天都还没亮，你别急，奶奶送你去。”

　　“不用了，奶奶，你再睡会儿吧。”
　　她说了个谎：“我和朋友约好了。”

　　“哦～”

　　乌漆抹黑的天，不是自己去就好。老太太放下心来，稀里糊涂又睡过去，发出一串小呼噜声。

　　林书瑶在门外站了几秒，无声笑了笑，才转头回到房间，换上校服。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学校离城北很远。

　　这座城市的交通规划几乎与经济实力成反比，要想去往学校，需要转乘四次公交车，单程车费10元，往返成了20元，足以抵上两顿饭钱。

　　为了省钱，她通常的选择是：靠奶奶费尽口舌便宜买来的二手自行车，抵消前三趟公交车费，之后把车停在熟识的小超市阿姨那边，再步行五百米左右，转两次公交车直达学校大门口。

　　今天路上有点儿堵车，勉强赶在七点十分到站。

　　学校规定夏天七点二十开始早自习，七点十分关闭校门。放在平时，不管成绩好不好，踩点学生必定会被值日老师拦截，不但要记下姓名班级进行罚分，还会直接影响个人表现分。

　　所幸今天只是开学日，校门口没有检查仪容仪表的老师，她成功走进校园，停在红榜前。

　　高二（3）班，林书瑶。

　　找到自己所在的新班级，走廊里空空荡荡，教室门也被牢牢锁着，盖了层薄灰。

　　“哎，你不是——”

　　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林书瑶偏过头，瞧见了身穿碎花长裙、长发飘飘的年轻女人。

　　“老师好。” 她认出，对方正是以长相漂亮、脾气温润，以及‘家里有数十栋别墅，老公去年买了座岛，因为无聊才来当老师’的传闻，而赫赫有名的虞老师。

　　“你是书瑶吧？”

　　对方也认出了她，柳叶形状的眉眼笑得弯弯的：“原来在七班对吧？之前老师办公室就在讨论你会被分到哪里，没想到刚好是我们班。要好好学习哦，老师今年的年终奖就靠你啦。”
　　边说边打开班门。

　　林书瑶点了点头，紧跟着走进去，挑个位置坐下，掏出课本。

　　语数英三门主课里，她的数学最好，语文次之，只有英语，薄弱到了会让老师无奈的程度。

　　“政治这种需要背诵的科目，还有语文阅读理解、作文都还可以啊，为什么英语不行呢？”
　　想到上个班主任不止一次欲言又止：“你理综和数学都不错，不过段里竞争那么大，语文分数很难再往上提，英语再拖后腿的话……”

　　林书瑶不禁抿紧唇角，愈发认真地预习起来。

　　八点过后，其他学生稀稀拉拉地走进教室。除了她的周围，其他座位逐渐都被填满。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下。”
　　时间差不多了，班主任简单地开场白后，开始点名。

　　“点到名字的同学记得举手，尤其是新同学，方便老师认识一下。”

　　她按着班级名单，即成绩排行往下点。

　　“林书瑶。”
　　“到。”

　　“徐程程。”
　　“到哦。”

　　“肖泡辉。”
　　“到到到！”

　　……

　　这大概是林书瑶见过的难得平和的点名。

　　尽管讲台下女生们漫不经心地照镜子、涂口红，男生们兴奋地聊游戏聊皮肤装备，但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好歹抽空答应了一声，足以证明虞老师的最受学生欢迎头衔，名副其实。

　　“秦川。”

　　“秦川？”

　　才下定总结，就戏剧化地出现了无人应答的情况。

　　倒是最后排的男生怪叫了一声：“操，秦川也在我们班？”
　　顿时有如石头丢进湖水，激起众人议论：

　　“什么什么？秦川来我们班了？老王不是说要爱感化他吗？怎么就踹出十班了？”

　　“有没有以前十班的，说说情况，真的假的？”

　　“名字都贴红榜了你们自己不会看？”

　　“谢邀，我十班的。自从老王和我们川哥斗智斗勇，发际线猛退一点五厘米后，他废了。期末发成绩单的时候，老王特沧桑：老川，喊你一句老川，麻烦你本着可持续发展的科学观，有空换个老师摧残吧。——所以老王踹老川？不存在的。老川大发慈悲放过老王，我信。”

　　讨论声越来越大，虞老师不得不拍桌：“秦川，秦川不在是吗？”

　　“不在！”
　　“社会我川哥，开学即旷学！”
　　“牛逼！”

　　几人不约而同地嬉笑着，虞老师摇了摇头，在名单后打个叉，索性进入下个流程：“那我们先竞选下班干部，从班长开始。有没有人毛遂自荐？”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几秒。
　　唯独林书瑶举起手。

　　原因无他。

　　熠阳中学这四个字，或许听起来像平凡无奇的公立高中。可事实上，它是一所无需争议、人尽皆知的私立学校。
　　除了校园环境优良、教师水平高超、采用中外合作现代化科学教学观之外，熠阳中学最为出名的，是就对接国内外顶流大学的保送名额，以及校内来自五湖四海、丝毫不把每年数十万学费放在眼里的天之骄子。

　　人是有阶层的。
　　只要在人群里就会有，学校自然不例外。

　　为招收特优生，熠阳中学设立多种奖学金，金额非常丰厚，条件十分苛刻。大到校内外任何具有竞赛性质的比拼，小到日常仪容仪表迟到早退。包含品德、体育在内，校内有老师专门负责时时更新情况记录，以此全方位反应免了学费的学生，是否满足申请奖学金的条件。

　　其中，当班干部便是再好不过的加分项。

　　由于不论更换几次班级，为平衡班级水平，班级里只会有一个特优生。
　　又因为几乎所有特优生都会竞选班干部，几乎都担任班长，其他同学之中不可避免地流传起‘流水的班级，铁打的贫民窟班长’这样的说法。

　　在学校里，特优生是少数，少数意味着格格不入。
　　每当班级竞选班干部，其他同学都会露出点儿心照不宣的笑容，这点林书瑶早已习惯。

　　就算处处喜欢找她麻烦的徐程程，声音甜而脆地说：“怎么又是你呀，书瑶？你做班长会不会负担太大了啊？要是像上次那样弄丢班费怎么办？总不能又让班主任出钱垫吧？”

　　她习惯了，知道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奈何徐程程不肯善罢甘休，忽而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怎么办？要不我来替你当一回班长？可是当班长好麻烦，我又不是很想当，好纠结哦。”

　　一条莹白无暇的手臂，举起又落下。
　　女生手腕上挂着细细的金项链，昂贵的红宝石摇晃不定，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就叫做天之骄子。
　　漂亮，骄傲，如玫瑰般尖利含刺。不好招惹。

　　林书瑶垂下眼眸，手依然举着，高高举着。
　　任由其他同学细细地说、嘻嘻地笑，她不吭声，不做无谓的纷争。

　　而讲台桌之上的虞老师嗅到几分藏得不深的火药味，悄然皱眉。

　　徐程程是正儿八经交学费进来的学生，这类学生的家长，多半自愿缴纳过金额不小的校园建设费。碍于此，但凡学生提要求，在不违规的前提下，身为老师也难以驳回。

　　“徐同学，你确定要竞选班长吗？”

　　虞老师心头转过几个心思，声音变得疏淡：“要是通过同学投票表决，你必须最大限度尽到职责，可不能半途而废。不然就算老师很喜欢你，到时候还是得向你家长反映这个情况才行。”

　　“嗯——，到底当不当班长好呢？我确实还没想好，你觉得呢？”
　　徐程程转过头来，边拨弄着耳垂，边笑盈盈地将问题抛过来：“书瑶，你想我当班长吗？”

　　“……”

　　怎么回答都不对。

　　说不想，徐程程会施施然举起手，说一声：谢谢老师的提醒，那我就勉强当当看吧。

　　说想，对方反而会咬唇，佯装为难地说：既然书瑶都这么说了，我就试试看好了。

　　眼下的局面，或许只有诚实说出自己需要班长这个职位，恳请对方退出竞选才行。

　　但她不想。

　　并不想理会这种小儿科的为难，当然也不至于为此错过奖学金。沉静的表情下，大脑里回想着其他加分项目，衡量着，林书瑶从始至终没有开口，内心已作出最后的决定：

　　不当班长了。
　　再想办法加分好了。

　　正当她这样想着，要放下手的时候。
　　当徐程程娇嗔：“怎么样嘛书瑶，你到底想好没？”的时候。

　　一声咣当巨响，班门被重重地踢向墙面。
　　震耳欲聋。

　　猛然照进来的光也很强烈。
　　林书瑶本能闭上眼睛，说不清为什么，缓了两秒又不自觉地微微睁开。

　　仅仅几毫米的缝隙而已。

　　透过缝隙，她在一片璀璨而刺眼的阳光之中，看见那个人的轮廓。

　　明明脸是模糊的，眉眼完全看不清楚。
　　但心头却无端划过一个名字：秦川。

　　她知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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