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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好像高了一些。
韩非把食盒换到左手,看着前方的身影,右手虚虚比划了一下,却又不敢确定。
黑瘦了些倒是真的。昨日裹着厚袍子还没看出来,今日晨练穿得薄,一截腰细得像春薇的嫩尖,似一掐就要断了。
偏偏又生在冰天雪地里,看着有股惊心的韧劲。
宁昭同舒展开肩背,抬起手臂,流畅地做了一个后手翻。
“啊——”她在空中对上一双漆黑的眼,连忙站起转身,“王叔?”
韩非缓缓走过来:“怕扰到你,便没有出声,不要见怪。”
“您说笑了,”她拍掉手心的碎雪,含着笑迎上来,“天时还早,您怎么穿得那么薄就上山来了?哦,晨酒?还是早膳?”
“你管是酒是食,总归不是给你的,”韩非把杆子抽了,免得她跟着往上爬,下巴轻抬示意她把衣服穿上,“来亭中吧。”
答案是食酒皆有。
韩非没给她倒上,宁昭同也不敢有异议,乖乖坐在一边,不时用冰冷的手摸一摸潮红的脸。
“看来今日练得挺狠,”韩非看见她脸上薄薄汗意,“山风不小,你刚出了汗,不宜饮酒。”说着推了一叠饴糖过来。
如今糖分极为珍贵,虽然不喜欢甜食,她还是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寒风很快就把脸上那点温度吹走,吹得皮肤都麻木起来,唯有舌尖一点甜味留得清晰,惹得她眉眼都弯起来。
也看得韩非心头一软。
“你这幅喜甜的模样,倒终于像个稚子了。”
“嗯?”她仰起脸,没解释自己其实不怎么爱吃糖,“那平日里像什么?”
韩非看她一眼:“垂垂之状,老而不死。”
“您这是说我是贼啊!”宁昭同乐了,“至于有那么猥琐吗?”
韩非跟着笑:“何至于猥琐,但的确是黑了些。”
天天那么热地熏着,不黑就奇怪了。
“这倒是,”她又摸了一下脸,突然想到什么,“对了!王叔您今日忙吗?”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面前的酒,意思大概是我要是忙还能跑后山上喝酒。
宁昭同看懂了,睁大眼睛,一脸诚恳:“那想请您移个驾。”
“何事?”
她含笑:“有一件小礼物,想送给王叔。”
待宁昭同湿着头发进来,韩非已经坐了一刻钟了。
他忍不住叹一声:“见你平日谈吐也算知礼,如何行止这般跳脱。邀客人上门,竟让他人枯坐久等。”
她被说得特别不好意思,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坐下道歉:“实在失礼了王叔。我一身汗,在外面风吹着还好,屋内起了炭,很容易有味道……”
韩非看着她。
倒不是真生气,只是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披头散发也毫不在意的女嗣。
又念她一腹诗书,满身泰然,韩非想她若是个男子,或也可算是狂士之风。
见他不搭话,宁昭同有点沮丧,把头发翻到后面去胡乱拧起来:“王叔对不起。”
这份礼物她准备得很用心,是真心实意想和韩非交朋友的。可她设想中明明该是天高云淡的日子,朝阳煦煦,热茶盈香,而她和韩非在花案后谈笑风生——
谁知道会那么尴尬,而他的态度还咄咄逼人。
韩非依旧没出声,她泄气地揉揉脸,从身后捧出精美的木盒,从案上推过去:“望王叔不嫌弃。”
再看了她片刻,韩非方才视线下移,打开木盒。
谁知只一眼,他翻手重重扣上,抬头,视线凌厉:“何意?”
她愕然:“……圭臬啊。”
“圭乃礼器!臬为标杆!”韩非扬声,看向她的眼神里有不掩饰的惊讶和失望,“这便是你来新郑的目的?居心叵测,乱我君臣秩序?”
宁昭同愣住,片刻后意识到韩非在怀疑什么,猛地站起身,却沉默了。
许久,她轻声道:“这就给我定罪了吗?”
韩非阖了一下眼,有些后悔没压住情绪,而后沉声道:“你且坐一说。”
“您是不是早在猜测什么?”
韩非不答。
宁昭同抿了下嘴唇,压着满腔委屈缓缓坐下:“天下纷争数百年,早是礼崩乐坏。守礼者未必忠心为主,不守礼者也不一定有不臣之心。看的是人心,与物何干?”
“那为何偏为圭臬?”
圭臬者,司权衡,立法度,人主之器也。
宁昭同盯着他,他颔首相回。她看见那双漂亮眼睛浓雾散开,郁气流散,只剩下几近冰冷的沉寂。
她像被扎了一下,捏紧拳头,一字一句,清晰问道:“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为之?”
今天先生设立法度规章,臣私底下认为会危及您的生命,可您为什么还要做呢?
他心头猛地一跳:“你!”
“请先生答我!”
他张了张嘴。
半晌,一段往事从回忆里被断断续续地扯出来,拉扯得他隐约又开始额角抽疼。
那时他初初学成归国,满腹大展身手的豪情,便求棠溪萌将他带到棠溪公面前,为求一助力。老者眉目慈祥,与他论辩一场,因爱他聪颖敏锐尊称他为先生,却也谆谆告诫。
“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所闻先生术曰:‘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二子之言已当矣,然而吴起支解而商君车裂者,不逢世遇主之患也。’逢遇不可必也,患祸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
他当时少年意气,自以义正辞严,颇少恭敬:“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王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窍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甚至出言责备他:“先王有幸臣之意,然有大伤臣之实。”
老者不以为忤,笑着给他道了歉。而后带他共游韩地,同进同出,不知者皆以他为老者亲嗣,甚至因此归附于他,为他前驱。
可因为他……棠溪萌横尸殿前,棠溪公闻言大病而去。
因为他!
韩非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视野里依然是一片模糊。
他喃喃念道:“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夫身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贪鄙之为也……”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臣不忍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
他开口,却轻得像叹息。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君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韩非闻言忍不住鼻尖一酸,抬头,却见对面人已是满眶盈盈热泪。
原来她竟是这么看自己的……
韩非长长呼出一口气,垂下眼,睫毛颤抖。
脱尘姱节?他怎敢与屈子相提……他以竖为妇,为贼养子,不问外事苟安一隅,连挚友的仇都不能报!人道他蛰伏窥伺令君王忌惮,可他知道自己只是守着而今一隅不敢寸进——他分明是个道貌岸然的懦夫!
他甚至……都不敢如屈子一般,纵身一跃,换得尘归土归。
他轻叹:“你无需”
“敢问先、生,何为法?”她打断他,胡乱擦去眼角泪痕,声音还带着哽咽。
韩非不明其意,却也垂眸相答:“……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
法是官府编撰的条令,并颁布于众,让百姓施行。
“何为术?”
“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术是肉食者授官的准则,是驾驭臣下的方法。
“何为势?”
她问得越发急,韩非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名一而变无数者,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势。”
势是人主握在手中的权势,是变幻无端的形势。
“然,集法术势三者、何如?”
他飞快地抬头,又被一双明亮的眸子逼得移开视线。
“请先生答我!”
“……治国理政,帝王之学。”
“何谓帝王之学?”
他沉默,许久后,缓缓吐出二字。
“权衡。”
宁昭同深吸一口气。
“如此,敢问先生悉立法度,何以为之?”
韩非不答。
“欲司权衡,即为探问九鼎之行否?”
泪洗过的双眸越发明亮,其间执著神色熠熠生辉。
“……否。”
听到这个字,她缓缓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肩背,长长吐出一口气。
韩非抬手扶在木盒之上,垂眼轻声:“是我之过,冒犯宁姬之处,万望海涵。”
她劈手夺回盒子,迎着韩非惊讶的眼神扬声道:“臣为先生一哭,难道是因先生的冒犯吗!”
韩非怔怔望着她。
她吸了一下鼻子,又推回去,压低声音:“此圭臬赠先生。”
片刻后,韩非伸手,稳稳覆在了木盒上:“我……”
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来。
他想问她为什么会同他说这些,是早有准备,还是对他轻慢态度的辩驳,但又觉得还有更重要的尚未问。比如她为什么要送他礼物,又比如她竟然会读过他的旧文,还比如,她当真是这么看待他的吗?
他看着她的脸,看到她微微肿起来的眼眶,看到她鼻尖一点薄红。而后看到一痕晶亮的液体摔在案上,他下意识地卷起了手掌,像是感觉到了那一点的温度,烫得他心绪纷乱。
……罢了。
他握住她的手掌。
她一愣,抬起未干的泪眼,头脑空白了一瞬。
他放缓语气:“阿绮赠以圭臬,是以教诲韩非?”
她抽了一下手,没抽回来:“只想与先生交友……”
这样的答案让他哑然,顿了片刻,他诚恳道:“与宁姬交,是韩非的大幸。”
宁昭同吸了一下鼻子:“那是自然!”
韩非一噎,而后笑问:“如此,我当何以报宁姬大德?”
“我可不敢求您的报了,上次向您求一个故事,您都用韩璟敷衍我。这时候您倒是不嫌自己失礼了。”
韩非都听无奈了:“你向我探问私事,反诟我失礼,你还觉得你有理?”
“那也要看谁家之理,您愿意遵从韩青要的理吗?”她还理直气壮,“这就是我的理,您答应了要报答我又没诚意。”
“好,好,那现在我用最大的诚意欲报宁姬——”韩非认命了,“你既已及笄,我为你添一小字如何?”
这个她可不干:“‘昭同’二字有何不可?‘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是谓‘昭同’,多好。”
附会痕迹也太过明显。韩非不拆穿她,只是笑着摇头:“昭昭及人,求同存异,宁姬还是想做真君子,求的是广济众生。”
察觉到韩非调侃的意思,宁昭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不知先生字讳?”
韩非收回手,看着她。
“当真不知?”是想再问起来嘲笑他?
这个态度激起了她的好奇:“不好示于人前?”
韩非摸了下下巴:“然也。”
宁昭同等了片刻,见他不继续说,疑惑地看着他。
韩非无奈又道:“然也。”
啊?
韩非神情略微不自在,看向别处。
难道……
“先生字‘然也’?”
“你小声些……”他不要面子的吗。
宁昭同大笑:“名‘非’字‘然也’,妙极!”
皎佼和薇芷早已退下,但韩非还是不安地环视了下周围,而后神情一肃:“不可与外人言。”
“阿绮谨诺。”答得恭敬,脸上笑意却是止不住,“确有一事想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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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为之?”:原句语出《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这里将“何以效之”化为“何以为之”,因为原文后面是在举例子证明故而称“效”。后文出处同。
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出处相同,意思是:我听说遵循古礼、讲究谦让,是保全自己的方法;修养品行、隐藏才智,是达到顺心如意的途径。现在您立法术,设规章,我私下认为会给您生命带来危险。用什么加以验证呢?听说您曾讲道:‘楚国不用吴起的主张,而国力削弱,社会混乱;秦国实行商鞅的主张而国家富足,力量强大。吴起、商鞅的主张已被证明是正确的,可是吴起被肢解,商鞅被车裂,是因为没碰上好世道和遇到好君主而产生的祸患。’遭遇如何是不能肯定的,祸患是不能排除的。放弃保全自己和顺心如意的道路而不顾一切地去干冒险的事,替您设想,我认为这是不可取的。
韩非的回答:我明白您的话了。整治天下的权柄,统一民众的法度,是很不容易施行的。但之所以要废除先王的礼治,而实行我的法治主张,是由于我抱定了这样的主张,即立法术、设规章,是有利于广大民众的做法。我之所以不怕昏君乱主带来的祸患,而坚持考虑用法度来统一民众的利益,是因为这是仁爱明智的行为。害怕昏君乱主带来的祸患,逃避死亡的危险、只知道明哲保身而看不见民众的利益,那是贪生而卑鄙的行为。我不愿选择贪生而卑鄙的做法,不敢毁坏仁爱明智的行为。您有爱护我的心意,但实际上却又大大伤害了我。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语出《楚辞.离骚》,意思是:女媭满心痛彻啊,三番五次地把我斥责。她说,鲧刚直而遭到流放,最终惨死在羽山的郊野。你何必过于忠直又好修洁啊,偏偏富有如此的美好节操?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语出《孟子》,大意是说先得自己明白了才能去教授别人。
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出自《礼记》,这段话在谈礼乐的功用,这前四句是说乐的特性是求同,礼的特征是求异。同使人们互相亲爱,异则使人互相尊敬。
法术势的解释都是韩非的原话。
老而不死是为贼:语出《论语》。
另外说一下,韩非的生平考证信息非常少,所以年龄身世生平什么的我的私设会非常多。而且作为言情男主,我肯定是对他有美化的,要是滤镜太厚大家不要骂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