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姬

　　他是什么存在？是那尾想趁着浑水逃开的鱼，还是一直在角落里，就等着致命一击的渔夫？
　　她有点烦躁地拧了下眉毛。
　　人应是天生有想找捷径的倾向的，走出舒适区难道还能不为了走进更舒适的舒适区。如果她这番冒险换来的同伴，还需要她动脑子来猜，那她就成了笑话了。
　　她叹了口气，把腿搭到浴桶沿上。
　　这是一个纯然陌生的地方，两千年前的中原，她快三十年的经验全部都成了废纸。
　　就像只应激的小动物，完全找不到安全感。
　　依附他人的状态。
　　陌生的环境。
　　迥异的行事逻辑。
　　一切都在逼着她黑洞一样地汲取信息，收整好所有脾气，用完美的笑试探着触碰周围，以赶紧脱离这种婴儿一样的境地。
　　所以拿出了新的冶铁技术，求韩璟的认可；所以在殿上与一国之主辩驳，探韩非的底线。所以每天坚持锻炼体魄，试探周围的口风，以便把事情更多地拉近自己熟悉的领域中，去认知，去理解，去处理。
　　因为她缺乏根系。
　　不止是社会关系层面的根系，还有整个文化系统，那种支撑一个人成人的根系。
　　她是外来人，她不理解他们。
　　可她必须要融入。
　　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向韩非了解求证。但也还好，他今日的态度，或许可以让她期待一下他有更多的坦诚。
　　她捏了捏鼻梁。
　　找个机会吧，送礼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结果宁昭同还没琢磨出个办法，韩璟就把她赶到了铸炼司去。
　　韩国畸形的权力分割她在当日例宴上便略见端倪，一入旅贲大营感触更深。旅贲乃诸侯禁军，守卫京畿之地，如此重要的地位，工资竟然全部不从国库走……连铸炼司的原料都是从私矿运过来的。
　　对，王叔的私矿。
　　韩孟姬绮喟叹两声：“王——父亲家产颇丰啊。”
　　韩伯戍想了想：“的确不少。”接着便同她一一数来，什么宣阳的煤矿，上党的木材，朝歌的织物，把宁昭同都听得有点疑惑，主要是在想韩安怎么还没把韩非干掉，不仅没干掉还没一点存在感。
　　不过等进了铸炼司，她就体会到韩王的存在感了。
　　旅贲符令虽在韩非手中，军中人却不是上下齐心的。韩戍暗中指出几个内鬼，让宁昭同尽量少同他们有联系，但她依旧不免在处理人际关系上耗费了不少心力。
　　而且，她这个王叔庶女的身份在技术部门没有想象中好用。许多老匠表面维持着基本尊重，做事时却并不信她。
　　她同韩戍说过这件事，说是不是我长太漂亮了他们觉得我一看就不会炼铁。一番话听得韩戍都忍不住笑，连道是是是，他们以貌取人实在轻率。
　　好在事实具有比外貌更强的说服力。第三个月，第一炉钢的成果让老匠们由衷折服，韩戍抱着第一把剑眼里都泛着泪花。而宁昭同还不满意，整理数据，分析数据，调整数值，改进工艺……最后抵满了半年，她拿出了第一批成果，十七把长刀。
　　设计图是韩戍拿出来的，以禁军的使用习惯做标准。
　　最后的成品大约手臂长短，刀身微有弧度，最宽处同手掌接近。刀柄刻着旅贲之名，审美与实用性的平衡极为周道，佩于腰间相当潇洒，出鞘回鞘也非常方便。
　　刚进十一月这天，韩璟从案上拿起那把窄窄的新兵，拔刀，震撼不已。
　　坚韧可开山击石，锋锐能削铁如泥。
　　他有信心，得此利兵，韩禁军将会是超过秦赵的，六国最锋锐的军队！
　　“这、你……你如何做到的？”韩璟尾音都有点颤抖。
　　最近赶工赶得厉害，宁昭同抱着刀昏昏欲睡，被他一下子被惊醒。反应了半晌，她打了个哈欠仰起脸：“我说过，我真的很会学。”
　　韩璟哑然失笑，却没有异议。
　　他听闻下面所报，前两个月她完全没有动手，全是在向工匠询问各种经验，做了厚厚一堆记录，弄得人家烦不胜烦。要不是看在他和王叔的面子上，怕是底下人都得集结起来把她赶出去。
　　他此刻忍不住暗自庆幸，好在半年多前发了善心在路边把她捡回来，而今无论她是不是来路可疑，凭借这炼铁之法，他就绝对不会亏。
　　“当真……不知如何谢宁姬大德……”
　　宁昭同笑一声：“技术而已，怎么就是大德了。”
　　顿了顿，她又道：“将军，我之前的确犹豫过，是否要将这个技术交予你们——后来考虑到将军手握的是禁军，王叔又不与韩安同心，这才有此动作。望将军怜我忧心，勿使物强机心，以之广造杀孽。”
　　她语气极严肃，听得韩璟愣住。
　　他对上她一双眼，略有疲色，却清凌凌地看着她，写着十分坚定。
　　许久，他合手拜下：“定然！”
　　听到这句答复，她脸上顿时如春花怒放：“多谢将军！那我先走一步，后日您要是有空，记得来府上用膳！”
　　说完便抱着脚边那个黑黢黢的东西离开了。
　　后日？
　　韩璟算了算时间，硬是没加减出个特殊日子出来。想了想，干脆放弃思考，抱着一堆刀乐滋滋地牵马去了。
　　比起吃饭，利兵自然更有意思！若说还有比利兵更有意思的，那肯定是向人炫耀拥有利兵！

　　当日宁昭同起了个大早，顶着初冬朦胧的曙色随着主厨食於去市场挑回了最新鲜的食材。
　　豚大骨加老姜浊酒焯水，撇去浮沫同鸡架放到陶罐中小火熬煮。
　　托韩璟找到的稻谷，前两日她拉着皎佼和薇芷给它们仔细去了壳，看起来不是很白净，但昨日尝试着煮了一下，口感不算粗粝尚能入口。揉搓两道洗净后，加上一点粟米上锅蒸煮。
　　新发的豆芽俱是食指长的一截，嫩黄欲滴；今晨摘下的白菜只取了菜心一簇，与豆芽放在一处，沾了水，越发娇嫩可人。
　　离去前腌制的火腿味道还欠些火候，只得切成长片，将细细切好的菌菇片裹在其中，由食於去炙烤。
　　调制的烧烤酱配方是豚油加蜂蜜，再添上一点点豆酱，滋味油润咸甜。
　　鸡的胸脯和腿肉切成丁，裹一点化开的藕粉做芡，加盐与少量糖腌制。不知名的嫩瓜也被切成大小类似的小块，浸在清水里，一点嫩青色沉沉浮浮，分外好看。
　　还有一捧这初冬难见的绿叶菜，以及盆里活蹦乱跳的一尾青鱼。
　　今天是小姑娘的生日，十而有五，及笄。
　　她在铸炼司做私活造了几口铁锅，准备今日用上，做一桌丰盛的生辰宴。

　　稻米的香气渐渐溢出，又被豚骨鸡汤的香味掩盖。
　　食於把青鱼杀好交给她，宁昭同接手，动刀在两面切出均匀的口，浸入调料中揉搓片刻，在鱼肚中塞入葱姜放在盘子里上锅蒸制。
　　嫩瓜先在热油中处理熟，另起锅，待油热后依次加入葱姜花椒爆香，下鸡丁，炒熟后倒入嫩瓜翻炒均匀，加盐调味起锅装盘。
　　豆芽焯熟放在底部，小白菜切去头，煮到断生立即捞出放入容器，浇上醇厚的豚骨鸡汤，再放一叶青色作为点缀。
　　沸水中滴入热油与一点细盐，将绿叶菜焯熟捞出，摆进盘中。烧清油，葱姜切成丝炒出香味儿，然后趁热淋到绿叶菜上。
　　食於端上炙烤的火腿菌菇，咸香扑鼻，里面是略焦的蘑菇，面上是蜂蜜的鲜亮光泽。
　　宁昭同洗手，朝着已经看呆了皎佼道：“快去请客人，准备上菜。”侧头又唤薇芷帮她准备洗澡水。
　　虽然而今洗澡麻烦，但带着一身烟火味赴宴毕竟不妥。

　　今日赏脸的有韩戍韩漪韩璟，还有宁昭同不曾想到的韩非。
　　皎佼来禀未毕，韩非便施然走到殿中，朝着一双儿女与韩璟略点了头，坐在上手。
　　主人还未来，韩漪与韩戍不常与韩非交流，倒显得比韩璟还拘束得多。韩非也不欲让气氛太尴尬，略略问了几句韩璟的近况，又想起一事：“听闻新铁已成？”
　　韩璟喜笑颜开：“孟姬不曾与王叔说起吗？”
　　“据说是一种长刀？”
　　“成刀我已配与阿戍，王叔不妨看看。”
　　韩戍出力不少，成品出来韩璟做主先让韩戍挑了一把。
　　韩戍便行礼呈给韩非，韩非拔刀轻捻刃口，而后合手挥下。刀刃凌厉划破空气，刃口轻颤，后面显出一道纤细身影。
　　韩非收刀入鞘，道：“宾客齐席，主人未至，阿绮待客不周。”
　　宁昭同裹着一件黑色缝白毛领的袍子，墨绿色的带子松松系在腰间。大约是刚出浴，头发简单地束作一握，额发带着些潮湿的意味，整个人看着清清冷冷。
　　她一笑：“不知稀客会至，故而来迟，还望见谅。”
　　韩非不理会她的揶揄：“据食於言，今日是你下的厨？”
　　韩璟惊讶：“当真？”
　　宁昭同便拍了下手，朝着皎佼笑道：“上菜，让几位贵客好好夸夸我。”
　　仆婢将食案一一呈上，韩璟执箸，看着容器中精致的菜品，一时竟然不敢下筷子。
　　“好吃！”韩漪夹了一筷子鸡丁，眼睛一亮叹道。韩璟看看她停不下筷子的样子，含了分期待，先朝着那模样喜人的肉卷下了手。
　　浓郁的咸香，微焦的外皮上有一点蜂蜜的脆甜，烤制的菌菇散发着特有的香气，还添上了一口爽滑。
　　韩璟没说什么，只是又夹了一只。
　　然后又夹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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