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姬

　　她翻了个身，想起当年那些男人们。
　　第一任高中早恋，答应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如果说给知情人听，估计都会认为把这一段算进来是她有意给自己脸上贴金。
　　第二任是化能院的学长，她的冶炼知识都是挨着他蹭课实习来的，说起来学得比他都好。这一段拥有一切大学恋情的朝气与甜蜜，可惜他是个纯到骨子里的工科生，对人文情怀持着某种不明的鄙视，相处日久不免争执颇多。另外加上他和他前女友藕断丝连有点一言难尽，大家一拍两散，也算和平分手。
　　第三任是她从叙利亚回来后认识的，一个病房，认真说起来算是病友。那人笑起来眉眼一脉稚拙，看人却直指要害，她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狙击手。
　　她这人真要起了心思也是很有一套的，给人隐秘的重视感，满溢柔情的小礼物，不经意的注视，费尽心思的接近和偶遇……一来二去，小少校栽她手里顺理成章。
　　她其实很喜欢他，现在也是，甚至她一直对韩璟戒心不强，可能也是因为他的原因。
　　再怎么显得游刃有余，她心底里对复杂的人际来往都排斥至极，更别提情侣之间的试探和进退，浩大得像一场战争。
　　但他不一样，长枪一划万籁俱寂，此领域内就此擅入者死，除非目标走进狙击镜里，或者耳机里传来撤退的命令。军人的身份与单纯的成长路线，加上他与职业一脉的虔诚与纯粹，她简直觉得自己心甘情愿地要当瞄准镜里的猎物。
　　何况这哥们儿，宽肩细腰长腿的仪仗队身材，不抽烟不喝酒疼媳妇儿不说，脸还长得好，小宁同学合该被一枪毙命。
　　他们在机场交换了戒指，私结了一个终身的约。他说待她回国后就带她去见他的战友，对他来说这是对她最深的肯定和认可。她也说好等她毕业就带着他去旅行，去看那些他生命里缺失的东西，化尽温言软语，以自己一颗心去弥补那些空白。
　　想起来都甜得要溺死人。
　　可没办法，她真死了。
　　论文文档刚写到致谢，只要答完辩她就能回国了！
　　宁昭同坐起来，越想越气。
　　怎么就这最后一哆嗦他妈的就猝死了呢。
　　他身份特别不能出国，连自己的尸体都见不到。
　　她都替他委屈。
　　但，心疼他委屈是一回事，不可能让她死到另一个世界，换了个壳还要至死不渝。殉情守节这种事她是绝对不肯干的，换句话说，她还是一直想有家庭圆满的新生活的。
　　只是她确实有点苦恼。
　　她喜欢那种有自己坚持的男人，对那种内心坚定后还有一点独对你的软弱和柔情的男人更是没有半点抵抗力，大约是人都是想要一点特权的，只是她目的性更强。可是再怎么正中红心也不能丢了脑子，当年追小狙击手时虽然有故意为之，但也是很公正地为双方思考了结婚可能性的——所以对韩非也该这样。
　　喜欢他吗？
　　有自己坚持的男人，那是自然，再怎么怜惜他自小的遭遇，都得承认他是个绝佳的政客，商君之术修得炉火纯青。
　　他都能算个狐狸……或者说狐狸精。
　　一朝冬冰化尽，满目春水潺潺。
　　浇得百花都开了，心花也跟着开了。
　　她喜欢狐狸精。
　　她不想自欺，这样昭朗如日月的姿容，她动心再理所当然不过。何况他还是专业前辈，于她天生带着厚厚滤镜，两千多年那么厚。
　　她叹了口气。
　　哪怕狐狸精惑人心神，还吸人精气……她就喜欢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是命里带的，没办法。
　　何况狐狸精待她那么特别，向她展露出所有弱点，还把她放到自己柔软的腹部，仔仔细细地裹好。这样的温暖太难得也太折磨人，如果可以更长久地保留，她很难不选择伸出手来。
　　可是，多长久呢？
　　他走上为君之路，是她乐见也愿意为他铺陈的。但这样的身份，不只意味着他将走到睥睨众生的位置，还在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会遭遇苛刻的选择。
　　比方，他的身畔应该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异国淑女，最好模样上佳，在诸方胶着中游刃有余，替他安抚六国，施威四方。
　　她不是自卑或者其他什么，这就是天生的不合适。你非让猴子下海游泳，淹不死效率也低是不是。
　　这个国家根基薄弱大厦将倾，即便她没有丝毫为之努力的责任感，也不愿意做个拖后腿的人。
　　也罢也罢，喜欢又如何。
　　喜欢是很脆弱单薄的东西，现实一捅就破。
　　她抬起手指，太久的书写给指节留下红红的凹陷，摇曳的灯火塑造出特别的光影，让她一时出了神。
　　良久回神，整理起桌上的东西。
　　她先叠出一摞整整齐齐的白纸，端正地放到一旁，拿了个简压住，再去收拾其他的。
　　这堆东西是她赶工小半月的成果，她现在得把它当存折精心照料着。

　　今日要拔营，宁昭同昨夜赶工睡得晚，在车舆摇晃里昏昏欲睡。韩璟要看她那堆计划，也没有骑马，窝进车厢里勾勾画画神情凝重。
　　日头渐高，春困袭来，大家眼皮都有些沉，本来还有些交谈声音的队伍彻底安静下来。
　　那这般春光都归我一人啦。
　　车前御马的齐临望着漫眼青翠绿意，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浊气。
　　不过，王叔府这孟姬还真准备和他们一起到山里去？
　　齐临随着车马摇晃着脑袋，不时瞥向两旁马上的皎佼和薇芷。
　　这两个婢女他认识，以前帮将军管着府中上下的，弓马娴熟身手利落，怎么就被派去伺候个年轻少女呢？哪怕这少女身份特别将军要当宝贝护着，也没有练兵这么大事儿还带身边的吧，何况这也就是明面说了两句，连亲都还没定呢。
　　虽说这个年轻少女不止身份有点特别。
　　齐临家是新郑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一个世族，家谱弯弯绕的他也不耐烦探问，大体知道祖上当年是齐人，迁韩为臣居袭于此。他是家里老三，下面还有弟弟，爷娘分得的关心有限，也不爱管他，干脆就跟着当年街上一群游手好闲的兄弟混进禁军来了。
　　韩璟是个狠人，背景硬，在韩国又没有要顾及的盘根错杂的关系。大公主都不给面子，对他们下手更是不留余地，几番下来他们也都心服口服，端正了态度认真在旅贲军里当起兵来。
　　齐临还凭借一手御术进了韩璟的眼，如今也是两万禁军中司舆马的小头领了。
　　他很满意如今的日子，安心在禁军当兵，也不爱掺和外面那些是是非非了。可惜最近新郑风起云涌的，由不得他两耳不闻。
　　今日风波的源头就在车上，他还真的忍不住有点好奇。
　　听闻孟姬第一次去宫内的夜宴就和宗室女起了冲突，还顶撞王上王后；听闻孟姬顶撞王上王后后在家中待了半年时间，但宫禁内没传出半点惩罚的意思，大公主还被王后送回楚国许久才归；听闻王叔很喜爱这个庶女，亲自教授她，甚至为了她驱赶嫡母赵氏并兄长幼妹回国；听闻瑞雪姬以箭伤她，她醒来后不顾身体跑来狠狠揍了瑞雪姬一顿，断其一臂……
　　啊，不对，这个不是听闻，那天凌晨齐临在场。
　　他亲眼所见，少女脸上的伤口还沁着血，干脆利落脱了斗篷扑上去朝着脸就来了一拳，扭打在地上也半点不难看，翻身而起姿态漂亮得像朵花一样。
　　就是那一刀实在有点狠，瞬间手指就齐刷刷地掉下来了，她连眉毛都没多动一下。
　　不过残忍是残忍了一点，胡乱传什么孟姬断了瑞雪姬一臂？新郑的小道消息可越来越离谱了，得跟将军商量好好管一管！
　　想到这里齐临不由激动，坐直了身子朝着马屁股来了一鞭，马儿吃痛加速，颠得车内人喝骂一声。
　　韩璟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张，恨不得冲出去狠狠给齐临来一脚。
　　“将军我错了！”齐临很识时务地抢先认错，安抚了双马，听韩璟没反应了才放下心来，认认真真驾车再不敢分神。
　　韩璟一边捡一边头痛，这纸张没有编号，他怎么知道看到哪里了！
　　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韩璟抬头，宁昭同眼里还有朦胧的睡意，模糊道：“我来吧，我能分清。”
　　韩璟看她马上要一头栽下去的样子，心里不太相信。
　　不过她还真的能分清，耷拉着眼皮把纸张按顺序叠好，给右上角轻轻折了一下作为固定。
　　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韩璟心头一软，突然有点想笑。
　　她这样睡意朦胧神态笨拙……他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一出来惹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可是见过她打架的剽悍样子，何况手里这份看到一半的资料——写出来这种东西的，简直不能当人看。
　　“嗯？”或许是韩璟的视线停得太久，她再昏沉也发现了，带着鼻音发出一个询问的音节。
　　“……啊，无事。”韩璟摸了下鼻子转开视线，莫名觉得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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