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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王叔,荔安君府又送了拜仪过来。”潮翁跪在一旁,欠身禀道。
韩非端坐案前,看完一卷来信扔到一旁,抬头:“又是要见阿绮?”
“正是。”
韩非又拆开一卷,若有所思:“当日相邦府阿绮出事之时,正是陈家伯姬同她在一起,想来是心中不安,想来探望,只是——”
他放下信卷,看向窗外枝头上的一点绿意。
她真的不在家啊。
一去这些天,不知习惯否,也不捎个信回来。
潮翁见韩非不说话,轻声道:“陈氏女也是关心孟姬。”
他沉吟片刻,片刻后,略叹一口气:“还是回阿绮伤重不能见人吧,待……月底再说。”
“诺。”潮翁膝行退出。
不多时,一人进来:“王叔,夫人求见。”
赵氏?
韩非蹙了下眉头:“让她进来。”
传令者悄然退出殿中,片刻后殿内便响起轻巧的脚步声。
韩非不曾抬头:“你还未离开?”
赵氏端然拜下:“妾正是来向王叔辞行。”
平直声线,干干净净,韩非不免停笔看她。
大约是这些天收整上下太过劳累,赵氏的气色并不好,到底显出了几分生育三子的痕迹。
韩非肯放她走,虽说是个交易,赵氏也领情,眉眼中带着少有的诚恳:“妾与阿戍阿啸阿漪明日启程。”
他顿了顿:“你那些人,也都带走吧。”
“妾问过他们了,愿意跟着妾的,便一道把他们带走。不愿离家的,也放了他们回乡。”
赵氏答得温顺,韩非恍惚觉得有几分好笑。
到如今地步,反倒言辞来往真像对夫妻了。
“吩咐潮翁便好。”
赵氏俯身行礼:“俱已交付潮翁。妾来此一行,是为三子向王叔致谢。”
念及三人,韩非一时没有开口。
赵氏垂首:“妾固知往日所为负君甚深……妾半生荒唐,幸得王叔宽悯绕我性命,还对三子善加教养。此恩此情,妾当真无以为报——”
“不必,”韩非把信卷放回,“既已如此,往事不必再提了,回去吧。”
赵氏脸色有些难堪。
半晌,见韩非真的不欲再谈,她也不再多言。
“那,妾祝王叔身康体朗,万事遂心,同宁姬乾坤和奏,玉成无双。”
“……”
?
“你说——咳咳咳咳咳……”韩非呛了个狠的,打断了赵氏退出去的脚步。
“王叔?您、您没事吧?”
赵氏要来扶他,韩非挥开她的手,咳得脸颊泛红,看向她时满脸匪夷所思:“宁姬?!”
赵氏诧异:“难道您与宁姬还未——”
“从未!咳、咳咳……”
赵氏见他眼中含泪脸颊泛红,心下觉得明白了什么,挂上个有些暧昧的笑:“那预祝王叔顺遂。若无他事,妾便先告退了。”
韩非看到她笑得怪异胸胁含怒,却咳得说不出话来,忙摆手让她滚。而后足足灌了一盏水才止了咳,只是脸上的红晕许久也不曾散去。
赵氏真是越活越不着调了。
她一个才及笄的少女,他怎么会——
韩非沉默了许久,然后恼怒地摔了笔。
一张稚气初脱的脸在眼前越发清晰。
她无疑是个很漂亮的少女,身姿挺拔,眉眼明艳。甚至因着一脉发于心底的平静,让她与魏雪这样的妇人比起来也不输半分风情。
可她确然是个少女。
十五岁,与他相提都像是冒犯一样的年纪。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顿了许久,他又拿起一封信,拆开读起来。
这一封却是有些特别,外封是配色鲜艳的精致丝绢。
这是……卫秋给阿绮的回信?
宁昭同在禁军待了整整两个月,只各处默默看着,没有半分动作。
韩璟虽觉得奇怪,但没忙着发表异议。一来他并未真觉得王叔送她来是真要做什么事,二来,听闻她在铸炼司着手工作之前,也做了很久的准备。
带着她视察各处的工作扔给了下属,皎佼薇芷跟着也出不了事,反正对他也没什么影响,让她去折腾吧。
只是应付她每日层出不穷的问题实在有些伤脑子……韩璟觉得大约只有王叔那样经纶满腹掌故丰富的人才能跟上她的思路。
宁昭同这边倒是觉得学到不少。
第一,韩璟细细给她讲了六国局势。
而今秦国势大,赵政养百万虎狼之师窥伺函谷关内,只待开笼一刻。
三晋之间小打小闹,前些年在鬼谷门徒的游说下还运作些纵横之策,这几年天灾不断,赵魏两地又与卫国战况焦灼,都息了那些鬼蜮心思,一心拉拢领国,强军御外,所以韩国这两年在外交上成果还算不错。不过韩璟提起时,对韩安这样朝秦暮楚的手段多有担心。
燕国关了国门,但国内政治斗争激烈,加之天灾荒年戎狄屡屡犯边,日子也不太好过。
齐楚倒是过得好,齐地贩盐巨富,楚地疆域广阔,存粮就甩其他国家几条街,不愁吃穿就想搞事。卫国两面开战当然要守好后方,齐国在里面捞到足够油水后表面隔岸观火作壁上观,私下架桥拨火干了不少缺德事;楚国更不必说,魏雪的事情就和他们少不了干系。
至于卫国……
卫侯公子秋,卫诸公子之一,从师荀卿,自稷下归,诛伪侯子男劲,强军修政,卫势大兴。
四年前魏不告而伐,却被卫秋以一万军却魏军十万于境外。三年前卫更以惠王废成侯君位为由举兵攻魏,赵拨兵马助魏,而卫强势不减。而今局势僵持一年有余了,然卫侯广开商路修整国政,国力蒸蒸日上,这般僵持下去,怕是赵魏两国合力也赢不下这一仗。
韩国就更尴尬了。
地处黄河中段,西有强秦,南有荆楚,东北两面接壤魏地,本就没有发展空间;上党之争引发长平之战,加之外交政策上一贯墙头草做派,导致名声很差;又说这些年来变法夺权的内耗……只能说国力垫底理所应当。
第二,她大体明白了韩国此时的权力划分。
积贫积弱下韩国官府公信力已经很弱了,而今各地基本是军事头领军政一把抓,韩安的政令几乎行不下去。而头领们与宗室世家一道,大约分为三派:亲近王室、中立、以及亲近王叔韩非。
当然,在韩非表达出明确姿态之前,亲近王叔派表现出的是中立一面。待他下令领兵围杀魏雪之后,这部分人闻到气息清晰站队,保王派势力就显得有点不够看了。
综合起来就是……申萌与韩非当年掌握的势力,比她想象中要可怕得多,并不是只有手握禁军掣肘王室这样简单。
若是需要,韩非整合手下势力后能量辐射整个韩地是很轻松的事,只要韩非有这个心。
而据来前他的态度,他可能还真有这个心。
这让她感到一点少有的轻松,却又不免笑自己自视甚高。
最后则是练兵的事。
她直接找到了韩璟。
“近日宁姬辛劳。”韩璟笑意盈盈,认真行了个礼,心下默默对耳朵道了句抱歉。
宁昭同简单地回了礼:“将军说笑,我便直入主题吧。将军当日说是想要秦之锐士与魏之武卒那样的军队?”
韩璟不明所以,点头。
“臣闻之,魏武卒乃吴起遣名师,教十传百以得千万军,故而,臣度将军欲仿效其制,练精兵两百布之四地,以成强军?”
她客气起来韩璟更受不了,连忙告罪:“宁姬不必如此见外,我正是这样想的。”
闻言,宁昭同神情一肃:“那将军可想过何日可成战力?”
“我同王叔商榷,若顺利,五载可得十万精兵。”
吴起五万魏武卒征战六国所向披靡,若得十万如魏武卒一般的精兵,韩国之危可解矣!
韩璟说此话时神情有压不住的雀跃,似乎是觉得光明前景近可触及。
宁昭同看着他清俊眉眼,却不是太乐观:“那,将军,韩国可能安稳五载?”
韩璟一愣:“……何故不可?”
“嫪毐、吕氏乱平,虎狼之秦将出。”
“长平之仇在昔,卫国夹击于前,秦出必将举而攻赵,与韩何干?”
可李斯他不是那么想的啊!
宁昭同看着韩璟满面疑惑,免不了有些焦虑,却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说起。
纠结半晌,她准备换个思路实话实说。
“你可知秦国廷尉李斯?”
韩璟点了下头。
韩遣郑国入秦,修郑国渠欲弱秦国力,目的败露后秦国物议沸腾要驱逐六国客卿,正是李斯一卷《谏逐客书》让嬴政打消了念头。
“李斯与王叔同从师荀卿门下……多有争执,你可知?”
“……你——”韩璟拿不准她的意思。
“若是王叔事成,六国闻名……李斯若进王叔旧文,照秦地尚法之风,嬴政兵临城下命王叔入秦又当如何?”后半句宁昭同飞快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口有点发闷。
韩璟神色一凛。
“到时,你是要交出王叔,还是,率兵迎战?”
一字一句,声音很轻,却沉沉砸在他心底。
兵临城下,选一国还是选一人?
弃一人真能救一国?
他突然剧烈地喘息了几声,不敢想下去了。
半晌,他艰涩开口:“真会如此?”
真会如此。
韩非会被逼入秦,见诛牢中。
她突然有点鼻酸,心上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荒唐感。
她竟然会用这样一种方式,介入既定的历史。
屋内静默了许久。
蓦地,韩璟开口:“那你是这么想的?”
她草草整理了下情绪,揉去鼻尖的酸涩感:“请将军恕我放肆,妄论军国大事。而今一切未成定数,虽无奈只能看大国脸色,但占得先机,也未必要坐以待毙任人宰割。我不懂改制强军,王叔声明在外,心里定有成数——但或许,我们需要一支特殊队伍。”
“什么队伍?”
“拥有极强单兵作战能力,执行特殊任务的队伍。”
韩璟脸色微变。
她又道:“有时候,一根针比刀兵和拳头都要有用。”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些微有些不适,觉得这是不光彩的妇人行径,但他也知道只讲大义是活不下去的。
“似行楚国之事。”他苦笑。
宁昭同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轻笑一声。
“兵者,诡道也。”
楚国做的事情虽然卑劣,却不能说不好用。只不过他们没算清韩国国内形势,反而助了韩非一把罢了。
韩璟也理解,只是一时觉得难以接受,明白后也不多矫情,指出重点:“禁军中没有懂如何练这样队伍的人。”
谁知她干脆利落:“若将军不嫌弃,我就毛遂自荐了。”
韩璟愕然,几乎要认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会做一个完整计划给你,还是你们来实施,”她颔首,“大约……半月后吧,我交予你。”
她来真的?!
韩璟难以置信:“你知晓如何练兵?”还是这样的队伍?
“我知晓如何炼铁?”
一模一样的句式,听着极耳熟。
韩璟笑骂一声:“说来也怪。明明有新铁之鉴在前,我为何还是不信你?”
“那就是将军的问题了,将军早该反省反省了。”顿了顿她又笑道:“也可能是我的问题,我长得太漂亮了。”
韩璟失笑:“不行,我要再问你一句,你当真知道?”
宁昭同朝着他挑了一下眉毛:“骗你你揍我。”
其实也算不上知道吧,只不过,应该比他们熟一点。
她抬起右手,纤长白皙,光润如玉。
然而以前她用这个视角看去,枪茧狰狞,比什么都来得醒目。
那是一段她父母都不太清楚的经历,或许也是不敢问,毕竟以她刚回国时精神状态,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还管发生了什么。
闭上眼,枪声,炮火,尖叫,呻/吟,清晰得如在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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