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姬

作者:别吃松子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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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王叔府上比平日显得热闹些,旅贲将军携礼探望,还带了一名陌生少女。
      前来迎接二人的是位少见的年长者,须发皆白,神情慈和。他朝着二人行了礼:“将军与宁姬请,王叔在侧殿相候。”
      “有劳潮翁。”韩璟回了礼,领着宁昭同轻车熟路地朝侧殿走。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没有经过硬化的地泥泞非常。宁昭同牵着裙角走得小心翼翼,经过一处花木扶疏之地时,韩璟唤了她一声,引着她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那便是韩宫。”
      宁昭同望去,只见一角飞檐在昏暗的天幕中显出个逼仄的轮廓,宫灯挂于檐角,在叆叇的浓云下轻轻摇曳。
      她点点头,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实在是天气不好,那浓云沉沉压在梓木珍瓦上,衬得华宫如在天际沉浮,无端让人觉得心口有点闷。
      见她神情异样,韩璟凑近想问一问,然而或许动作太大了,他一低头都能闻到一股暖软的女子香味。
      他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毋使王叔久待。”
      “好。”她应声迈步。
      很快到了侧殿,又转入小门,韩璟掀开帘子。
      隔着他的肩膀,先闯入眼中的,是一道清隽的剪影。
      她屏息低眉,掀了掀濡湿的睫毛,再抬起来。
      墙上有满月状的窗,窗棂大开。劲峻长松横贯其中,筛过零散的光斑,落到窗前坐着的男人身上。
      雨后的天气,光都似润润的,结作冠的黑发也有湿润质感,顺滑得像一垂千里的瀑布。那人挺直了背脊,肩线利落,闻声偏过头来,额头到下巴一条折线,被映得清清楚楚。
      漂亮得过分。
      她随韩璟行礼,起身后立在旁边听二人寒暄,悄悄打量这位皎佼口中深居简出的今上王叔。
      却像是见到一张褪了色的名画。
      他是有沉疴在身吧,气色也太差了。
      眉黑得如松墨绘就,毛流极明晰,平平舒展开来,底下一双神色沉郁的眼睛。鼻梁极挺,卧似雪岭,每说完话后双唇微微抿起来,血气一霎又去一半。
      王叔,非。
      韩王室,王叔,非。
      她猛地抓紧了袖子里面的布料,吸了一口气。
      韩王叔,韩诸公子之一——他是韩非!

      “宁姬,来拜见王叔。”寒暄完毕,韩璟侧身让开,唤她行礼。
      宁昭同回过神来,缓缓地一礼拜下:“久仰大名,宁姬拜见王叔。”
      韩璟笑了笑,并不诧异。
      在他看来,便是方识字的稚童,也该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韩公子非。
      韩非神情淡淡,屏退了周围的仆婢,请二人入座。
      “宁姬居处已经遣人备好,只还有一事,”韩非看向她,“我二子一女,名姓肖似,宁姬是否当仿照着,拟一新名?”
      “但凭王叔定夺。”
      韩非早有准备,递过来一支竹篾,宁昭同双手接过。
      劲瘦的笔画,上书一个左右结构的字。右边很像“奇”,左边是像糖葫芦的一串。她向韩璟投出询问的目光,韩璟答道:“‘绮’,丝料有纹称绮。”
      韩绮。
      宁昭同低声念了两遍。
      以后她在这战国就是有合法身份的人了,王叔韩非的庶长女。
      韩非静静看着她。
      一个白净漂亮的小淑女,韩璟说她和自己有些相似。
      倒看不出什么端倪。
      “过几日宫中例宴,宁姬便随我同去,”韩非看向韩璟,“你该说的,也同安说清楚。”
      韩璟应诺。
      韩非站起身,朝二人点头,道别欲要先行。韩璟与宁昭同行了礼,立于一旁送他。
      虽有病色,他的行止却利落非常,舒袖转身,未显半分羸弱。只是的确太瘦了,一杆瘦骨被衣衫裹着,手腕也纤细得过分。
      “府上夫人诞育了伯仲二子,加一位嫡姬,你或可得见。王叔不喜繁扰,便是打扫庭院的仆婢也是几日来一次,故而往后没有要事,不得轻易叨扰王叔,也……不要去叨扰夫人,”说到这里,韩璟神情滞了一下,“我稍候会将皎佼和薇芷送过来,有需要我去办的,告诉她们便可,平日出门也记得带上她们二人。”
      宁昭同应声答是,目光却依旧胶在尚在颤动的门帘之上。
      先秦诸子的最后一位,刑名法术的集大成者,法家的代表人之一。
      韩非。
      她自然不会去打扰他,著书立说是很需要集中精力的过程。但是关起门来埋头苦写不一定是正确的进路,思想需要碰撞,所以韩非或许需要一个朋友。
      前路豁然明朗,她轻笑一声。
      韩璟疑惑地看过来,她扬了扬眉毛,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

      “婢名唤薇芷,”圆脸的美人拜下,“受将军命,前来服侍宁姬。”
      宁昭同把手里的抹布放下,笑:“那就辛苦二位阿姊了。”
      前几日皎佼刚刚纠正过她,这时候还没有“姐姐”这个称呼,而亲属称谓的泛化也是极为少见的。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太出格的事,宁昭同没准备一直顺着规矩来。
      果然,薇芷闻言愣了一下:“不敢当宁姬如此称唤……宁姬且休息片刻,让婢与皎佼来吧。”
      “没事,一起打扫还快些。”
      韩非烦人多应该是真的,一路看来除了厨房都没见到几个活人,主人好像也没有派几个人帮她打扫卫生的意识。
      不过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好说的。
      把案擦干净,宁昭同转过身来,问皎佼:“我当真不需要去拜见一下府上夫人吗?”
      皎佼和薇芷对视一眼,而后皎佼略有些尴尬地道:“宁姬安心就是,不必叨扰赵夫人了。”
      “夫人姓赵吗?是赵国的宗室女?”
      “然。”
      宁昭同若有所思。
      府上平白多了个庶长女,夫人却连见都不来见一面……这夫妻关系好像问题很大啊。
      宁昭同又问:“二位阿姊可知晓王叔平日喜好?”
      此话一出,薇芷轻笑了一下,口吻里带着点安抚意味:“宁姬不必惶恐,王叔府上什么都不会缺。”
      什么都不会缺?一个王叔,甚至还不是大王?
      想到皎佼拿过来的那些纸,宁昭同又不太明白了。
      片刻后,她扔了抹布,看向两人:“两位阿姊,下午我想出门去街上看一看。”

      赵氏拈起一块梨,送入女儿口中:“蜀地的遗情?我信他才怪!”
      婢女低头不语。
      韩漪吃完那块梨,抬着小脸:“阿娘的意思是,她不是父亲的女儿。”
      一句话说得赵氏兴致缺缺,朝案边一倚:“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他韩非说是,谁还能说个不是?”
      韩漪不说话了。
      阿娘口中的父亲,总与她所认知的差了许多。然而若自己也不向着阿娘,阿娘的处境就更难过了。
      赵氏摸了摸女儿柔嫩的小脸:“是不是想过去看一看?”
      韩漪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有些好奇。如果阿娘不愿意,阿漪就不去了。”
      “不论如何,我占着个嫡母的名头,总不能让人说我苛待了她,”赵氏手一挥,“遣人去给她做礼服,几日后的宫宴韩非肯定要带她,到时候阿漪随她一起去就好。”
      韩漪睁大眼睛:“阿娘又不去吗?”
      赵氏亲稔地拧她一下,笑道:“阿娘可不想去被那群碎嘴女人笑话!”

      青瓦台榭,飞檐斗拱。
      太阳已经掩尽了最后一丝余晖,处于新郑中轴的韩宫布了足够的灯烛,将人们崭新的衣衫映得流光溢彩。
      宫宴实则在晡时就开始了,并且会一直持续到夜幕沉沉君臣尽欢。对年轻人来说,这是难得可与朋伴亲近的机会,所以沿途走来诸宫室中多有嬉笑之声。
      韩非性喜清净无意于此,拖到暮色将盛才带着两个女儿姗姗来迟。来迎接的宫人也习惯了王叔一贯对此的不耐,提灯在前,只低声说了一句:“大王来催多次了。”
      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也不敢露出催促的神色。
      韩非听见了,嗯了一声,步履依旧缓慢沉稳。
      宁昭同扶了一下踉跄的嫡妹,轻声提醒一句:“小心脚下。”
      嫡姬韩漪不太自在地甩开她的手,却依言靠近灯光走得更小心了些。
      宫墙深深,两侧的壁画在昏暗的烛灯下显得有些诡谲。喧闹被隔在墙的另一侧,听不真切,也掩盖不了几人行走间显得纷杂的呼吸声。
      迎接的宫人咬着牙,冷汗从额间滴到眼睛里也不敢擦拭。脚下杂乱的步子无意识间越来越快,像身后的灯照过的黑暗里有什么在追着他。
      “你为什么那么紧张?”陌生的清越嗓音,听着不带半分情绪,却叫住了他的步子。宫人猛地跪下伏地瑟瑟发抖不发一言,韩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韩非,又看向说话的庶姊,朝她身边靠了靠。
      宁昭同看着宫人,又问了一遍:“你那么紧张,是因为会受到惩罚吗?”
      “奴……奴……”宫人崩溃地痛哭出声,“求王叔怜悯!久不至,大王迁怒必将杀我!”
      她看向韩漪:“可是定了必须到的时辰?”
      韩漪见宫人哭得说不出声,捏紧了拳头:“并无,父亲一向不拘时辰赴宴。只是大王若是不满意,总是会杀了领路的宫人,说他们失职。”
      这是这位嫡妹第一次和宁昭同搭话,八岁的小姑娘嗓音清脆稚嫩,行止却见不到半分稚气。宁昭同不太明白,看向宫人:“那你应该收着眼泪求大王怜悯,何故来我们跟前作此情态?”
      宫人噎了一下,而后垂头继续呜咽。
      “和石崇一样。”宁昭同拎起宫灯喃喃自语,拍了下宫人的肩膀,让他继续带路。
      周遭又复归沉默,只是墙外侧的喧闹愈来愈近。
      韩非理了下袖口,突然开口问:“石崇何人?”
      见是韩非开口,宁昭同有点诧异,却觉得这个典故不好在宫内说。扫了一眼宫人,韩非神情淡淡地回她但说无妨。
      “是位天下巨富,”她看着韩非的侧影回道,“其人常开宴饮,并以美姬劝酒。若客人不饮,则杀此美姬。”
      殿门将近,绚丽的光彩映出他眼中的神采,宁昭同看着似乎是笑意。
      然而韩非只是轻轻应了她一声,调整了一行的位置,先走进了殿门。

      衣香鬓影,交错觥筹,然而所有声响都在三人走进门内的一刻,次第安静下来。
      少女与青年人收起了脸上的情绪,臣妇们拉近了自己的幼子,男人们则放下手,将注意力有意无意地投向门口风骨清隽的男人。
      王叔走了正门。
      王叔又未带夫人赵氏赴宴。
      王叔身后的少女,听闻便是旅贲将军的未婚妻。
      各人各有翻覆心思,目光正中的三人却是一样的平静神情。
      病体支离的王叔,形容还圆润的幼女……背脊挺直的陌生少女。
      她大约及笄年华,却因为神态中一脉镇定让人不敢确定。肩背舒展挺拔,皮肤雪白,嘴唇柔软红润。旅贲将军低眉同她说话,神情里脉脉柔情让人禁不住相信了那个暗地里沸反盈天的传闻——王叔将嫁女于韩璟为妇。
      一位,来自巴蜀蛮地,不通教化,却与他们想象中极不一样的,王叔年轻时春风一度的血脉遗珠。
      韩青要几乎要把手心攥出血来。
      是真的,竟然是真的!韩璟要娶她!
      三人入座,韩非不甚恭敬地随意答着韩王安的问话。宁昭同调整了坐姿,望着满案佳肴,脸色白了三分。
      蜗牛、蚂蚁卵、麋的骨肉……
      她忍着喉间不适,饮了一口餐酒,再慢慢地打量大殿四周。
      上座五官纤细秀致的华服女子不加掩饰地瞪着自己,主座的女人抚着她的右手,也投来不那么友善的目光。
      嫡大公主,韩青要。
      韩王后,楚地贵女。
      各家妇人神情有异的谈笑,少女们或好奇或不甘的目光。
      酿造技术的不足让这杯酒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宁昭同放下酒爵,看向对侧含笑的韩璟。
      韩璟在看她,或许也不在,只是需要让其他人以为他在看她;韩青要在看她,是无需掩饰的嫉妒和愤恨,甚至是杀意;韩王后在看她,应当是探究和对女儿的心疼;贵女们在看她,是好奇亦或是对她嫁得良人的钦羡——那妇人和公卿们,除却好奇外的异样,是什么呢?
      王叔韩非,夫人赵氏,赵国宗室女。宁昭同偶然瞥到过她一眼,称得上一句气色红润神情自在,其时是赵氏出府,不曾有半点阻碍。
      可今日一行,没有任何人对赵氏未同行赴宴产生半点反应,包括韩漪。
      赵氏不与韩非同住,韩璟提及赵氏神情不畅。
      韩王与韩非之间并不是太融洽的关系,但韩王似乎并没有对韩非下死手的意思,才不顾体面行石崇之事。
      但,韩王应该确然认为韩非是特殊的,否则这杯石崇之酒应该人人一劝——那于韩王,对韩非的忌惮是不能放肆还是不屑下手?而韩非是有恃无恐还是心如死灰?
      韩璟,旅贲将军,领诸侯禁军,卫王畿之地。很重要的地位,堪称王室喉舌,那韩王怎么会由着爱女将他逼到这个程度?
      韩璟和韩非的关系真挚得超乎想象,甚至不太合理,让韩非愿意背负抛弃妻女的名声,接纳一个陌生的庶女,并给予她名分荣华,让她嫁给地位敏感的禁军统领。
      问问谁呢?
      宁昭同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长长地吐了出来。
      她站起身朝外殿走去,勾得万千视线跟随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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