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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相邦府门口人来车往,盛装打扮的贵族们翩然下舆,让仆婢递上请柬,被人引进内,陆续不绝。
却都不免在门口缓下来脚步。
旅贲将军在等人。
落到知情人眼里,不免要问一句等的是谁了。
王叔府上孟姬?还是湑夫人魏雪?
然而任何目光都没有让站在大门口的人意动分毫。他孑然一身,但在纷乱人群里并不显得单薄泯然。一袭青色的衣袍裹着挺拔的骨肉,只凭着一脉劲峻,便惹尽了有意无意的目光。
梁上碎雪纷纷扬扬落到他发间,濡湿了他清俊的眉眼,显得眉与发益加的黑。他垂眸,抿唇,鼻梁与下颌都是锐利坚韧的弧度,像是渭水上叠得厚厚的冰雪。
却在一刹那冰消雪融。
两辆不太起眼的车舆停在了相邦府门口。
他含着笑,迎上行礼:“王叔,小子久候。”
韩非掀帘,缓缓下舆,看着他,也不说话。
见状,韩璟面色泛起一点薄薄的红,一抹暖色在黑发白雪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艳丽。
他咳一声:“阿绮也来了吧。”
“嗯。”
应声的却不是韩非。
韩璟依声循去,撞入眼帘的是纠缠的红与白。
素裙乌发,鲜红的斗篷。
她抬起脸,露出单薄的下颌线条,棕黑的瞳孔里万物沉静,仿佛只有万里白雪在细碎落下,除此再无其他声音。
他唤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了落雪。
“阿绮。”
“嗯,是我。”
她也轻声答,抬手,把冰凉的手放进了他怀里。
还有谁会有疑问?
他等的,只能是她。
“阿荔,孟姬与将军过来了,”楚氏扯了一把没反应的陈碧荔,“阿荔?”
申碧荔犹疑着探出半个头,脸色微红:“现在去打扰孟姬与将军,似乎不太好……”
楚氏恨铁不成钢:“男客女客本就是分开的!你现在还不去,孟姬就转到后院了,到时满目都是人,你还怎么和她亲近!”
这话怎么怪怪的。
申碧荔抱着礼物面有难色,还是觉得尴尬。
孟姬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啊。
楚氏长叹一声,转身就走:“我去拜访张夫人了,不去就先到车舆中去等着。”
“阿娘!”申碧荔想追,看了看那边走近的两人,还是止住了步子。
她追到张夫人那边去就太失礼了。
申碧荔看了婢女一眼,鼓起勇气走出了长亭。
宁昭同含着完美无缺的微笑:“将军,可以放手了。”
韩璟也跟着笑,眼睛看着前方,却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还有人看着呢。”
她止步盯着他,韩璟神情不动,笑容越发柔情似水:“来了。”
“孟姬!”
她转头,见到位穿着墨绿斗篷的妙龄少女,相貌有些眼熟:“你好,你是……”
果然是不记得了。
申碧荔有点失落,却也没表现出来:“荔安君府申氏伯姬碧荔,曾与孟姬在宫宴上有一面之缘。”
宫宴她就参加过一回,虽说是半年多以前,谈到这个她还是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是申姬,方才没有认出,还望见谅。”
不过她记得外殿亭内是个神情冷漠的姑娘,怎么现在脸都红了。
宁昭同瞥了一眼韩璟。
肯定是祸水的锅。
韩璟放开她的手,附到她耳边嘱咐了一句,朝着申碧荔示意后含笑离开。申碧荔有些羡慕,收回目光,笑道:“孟姬与旅贲将军感情真好。”
申碧荔态度相当坦然,并不似面对情敌含酸带刺,宁昭同听得分明,于是有些好奇她的来意:“申姬是在等人吗?”
谈到这个,申碧荔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脸:“那日在亭内事态有些复杂,我怕孟姬误会……故而准备了一份薄礼,向孟姬赔罪,还望孟姬不嫌弃。”说罢,双手托着礼盒塞进她怀里。
小姑娘的善意让宁昭同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半晌,迎着申碧荔期待的眼神,她缓缓打开盒子。
缀红的白玉耳饰,制作精巧。
她顿了顿,取下耳坠,将盒子里的耳饰戴了上去。
申碧荔睁大双眼:她这是接受了吗?
宁昭同颔首笑道:“可搭我今日的衣饰?”
白玉缀在白玉般的耳垂上,带一点莹莹的红,与她的嘴唇一色。
申碧荔拼命点头。
“多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说罢戴上另一边,又有些苦恼:“然而今日身边并无可以回礼的东西……那便改日请申姬过府,还望申姬光临。”
交换礼物是交友的符号,陈碧荔有些兴奋,而后意识到自己一兴奋就脸红,连忙做出惯常的冷漠神情:“孟姬相邀,我一定赴约。”
然而还没褪去的红晕泄露了她全部心思,宁昭同看在眼睛,只觉得尤为可爱。
她轻笑一声,心头有些感慨。
她在这个时代竟然也有同龄朋友了。
“我尚不知在何处开宴,还要请申姬带我过去了。”
“乐意之至!”申碧荔脆生生地应道,稍稍靠近她一些。
墨绿与赤红的衣角挨在一起,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时近正午,日头渐渐升高,虽然依旧没带来多少暖意,却显出一种明晃晃的绚丽,映得贵女们的新衣越发鲜亮。
青鱼宴开在相邦府上后院的花园中。
此处地形开阔,中心有个小湖,一半被长亭围住,另一半则是一片平坦。细看能在雪中找到几支枯黄的柳条,想来是最近将柳树砍过,预备着开春种下新备的树种。
张堇邀来的贵女们大多只在长亭中玩耍。
下雪不冷化雪冷,此时虽然冬阳和煦,人在室外也待不住。张家在长亭布了挡风的厚帘子,边上还烧着不少火盆,倒是烘得贵女们如处仲春,必须得脱了斗篷才行。
鱼脍早就陆续端上来了,沾上酱汁入口,新鲜莹润,好似刚捕上来的。
实则也的确是刚捕上来的。
张家敲碎了长亭尽头的一片湖面,将捕到的青鱼养在下面。有贵女觉得有趣,专门守在湖边,一条条钓上来,看着庖厨手起刀落,片成晶莹的薄片放到冰盘中,再呈到长亭中。
“伯姬真雅人也!”魏梦笑得甜美,不吝惜地奉上自己的夸赞。
张堇笑着端起酒爵朝她示意,作为回应。
长亭内有人借酒鼓弦清歌,有人伴歌起舞,有人低声谈笑,有人聚众投壶。张堇看着诸般娇态,压了压眼皮,把所有情绪都吞到眼底。
“为何去对面摆了靶子?”
“二王姬邀湑夫人射箭呢!”
“且去看看!”
……
突然起来的纷杂声响让张堇颔首探视,一眼,便看见最夺目的一抹艳红。
她身量不高,可再纷杂的人群里也没有人能忽视她。
白发白肤,像是白雪化成的精怪,极度的纤巧单薄,连瞳孔在阳光下都仿若是透明的。
然而一件火狐斗篷颜色鲜亮艳丽,映着她微红的鼻尖与淡红的嘴唇,给这位仿若仙子的人添上几分人气。
楚湑夫人,魏宗室女,魏雪。
张堇垂下眸子。
她邀请的是未婚贵女,瑞雪姬便是要来,也应当在阿娘席上。可在场没有一个人表示出异议,一是因为魏雪广扬四海的名声,二则是因为,她是持大王姬的请柬前来的。
韩青要来不来张堇并不在意,但魏雪,无论如何都不该来。
突然一尾青鱼跳出湖面,弓起身子,引起一阵惊呼。
站在魏雪旁边的二王姬见状笑道:“我只闻夷光沉鱼,未曾想今日倒得见湑夫人容颜,惊得青鱼跃水啊。”
魏雪目光从恢复平静的湖面收回,淡淡道:“王姬取笑了。”
“我可不曾说笑,”二王姬扬眉,“不然诸位且说,还是因为什么?”
旁边簇拥的一人附和道:“总归不是我等俗人。”
“何况便是新郑的青鱼也该看熟我们了!”
一片嘈杂中魏雪面无表情,猛地抬手张弓,引起周围一片惊呼。
二王姬连忙避让,望着周遭一片狼狈,心里有些奇怪。
魏雪来韩后不说八面玲珑,好歹是礼数周道的。为何今日持着长姊的请柬来未婚少女的宴会不说,还冷着一张脸,甚至粗鲁至斯?
然而她记着王后的嘱咐,心中不解也只能打着圆场:“这弓可不轻,湑夫人不输昔日妇好王后。”
这话就太谄媚了,周围人神情讪讪,都没好意思附和。
魏雪神情不动,静静地支上一只箭,雪白的指尖摸了摸尖锐的箭头。
张絮神色一变,向取弓的人喝到:“怎么拿了锐箭头来!”
婢女一缩:“夫人不曾带钝头箭来。”
“万一伤到人怎么办……”张絮收到魏雪淡淡瞥过来的视线,声音越来越低。
二王姬笑着:“人都在长亭中,怎么会伤到人,仲姬放心便是。”
张絮还想说什么,却被张堇使来的人叫住了。
魏雪轻轻蹙起眉头,合上眼。
真是聒噪。
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
她猛地张弓,弦紧近满月。
众人惊呼中,她抬眸,瞳孔中出现两个纤细的身影。
红唇上扬。
手松,箭出。
穿云破风。
“这便是张伯姬邀约宴饮所在了,孟姬且看,她们都在长亭里……”
宁昭同笑着点头,随着申碧荔所指一一看过去。
“咦,那似乎是湑夫人?”申碧荔神情犹疑。
照理魏雪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她又太具有辨识度,不太容易认错。
宁昭同还含着笑望去,目光刚刚触及对岸,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一道金属的锐光一闪而过。
好像什么东西在向她极速靠近。
是箭!
瞳孔猛缩,她狠狠一推申碧荔,自己也朝旁边直直倒下。然而风声破耳,她只感觉到什么东西从脸颊极速擦过,一时都没感觉到痛。
片刻后,耳侧升起极度的灼烫,液体从脸颊缓缓流下,渐渐浸透了肩头的布料。
她怒喝一声,却没听清自己说了句什么。
太阳穴在猛烈地跳动。
四周白雪茫茫明亮,嘈杂的呼喊,肩头是滚烫的液体,手上摸到的是一片鲜红。
申碧荔抓着她的衣衫下摆。
太阳明晃晃,映得眼前一片白光。
雪盲吗?血?
红的。
白光后视野涌上斑斓的黑块,又渐渐融合成一片。
一片纯黑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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