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姬

　　韩非话音落，一室沉寂蔓延。
　　“我应承你容易，然则……”许久，张平开口，捋了捋胡须，认真地看向韩非，“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沉寂多年，竟然向他一开口就触碰的是这些新王敏感至极的地方——张平不怕和新王站在对立面上，但由着韩非随口糊弄他，伤的是他们之间的情分。
　　韩非迎着他的目光，神态沉稳平静，半晌，他端起案上的水酌了一口，宽袖掩住了大半张脸。
　　“阿绮视我如屈子。”
　　“我知晓。”那日在韩宫内殿，脸色苍白的少女神态沉静却步步紧逼，让张平印象深刻。他们谈的，正是屈子与楚王。
　　而她为屈子力争，张平觉得无一不是在指韩非。
　　韩非闻言，从怀里取出两样东西，放到桌面上。
　　半个手掌长宽，白玉雕成，玉质极为一般，雕工也是眼见的粗糙，但这模样——
　　张平有些惊讶：“圭和臬？”
　　韩非含笑：“此乃阿绮赠我。她问我，‘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为之’。”
　　张平心头猛地一跳：“她……问你？”
　　“然，”韩非半垂眼睛，睫毛掩住眼中的神色，“兄知我苟活多年，一事无成。只是半生倥偬……非，终究还是想留住些什么。”
　　语调还带着三分笑意，却听得张平心尖一颤。
　　张平看着他，见他面同冬雪一色，唇带沉疴之白，虽尚有凛然风骨，却早不是当年新郑城外学成归国，一春桃花水，开在眉眼间的韩公子非。
　　心头一时酸得难以自抑。
　　他惊才绝艳的忘年挚友，以法度严晰清明上下为己任，不说本性纯良，却也一心向公，怎么就落得如今境遇。
　　张平握紧了袖口，那股久违的不忿重新漫上心头。
　　可见到挚友平静的神态，又慢慢地消散。
　　他没有资格。
　　他既没办法对韩非经历的伤痛感同身受，自然也没有立场……去劝说他做出尝试的决定。
　　只是想到那人的牺牲与而今的满目疮痍，到底是意难平。
　　突然手上一沉，张平抬眸，见韩非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胡思乱想无益，你与我不同。”
　　闻言张平失笑，却毫不客气地收回手，貌似嫌弃地拂了拂：“乱摸什么？”倒也没说其他话。
　　韩非见状扬了下眉：“还真是深闺妇人？外男不可冒犯？”
　　“你！”张平气得想扔东西，找了半晌，认命地灌进去剩下半壶开水，而后随意地擦去水渍，正色道：“然也，你预备如何？”
　　韩非闻言收敛了神色，但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张平会意，屏退仆婢。
　　待室内只余他们两人，韩非伸出指尖，轻敲了下瓷制的杯子，那颜色映得他指甲有些苍白。他轻声道：“我近日晚间失眠，醒了总不免望着这一双圭臬，想着，拥兵而不自重，岂非真国贼也。”
　　哐当。
　　瓷碎了一地。
　　张平不敢置信：“你……你——你想好了？！”
　　韩非轻笑：“我想好了。”
　　不论有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既是拥兵，便是不臣。可禁军乃嫡兄赐下，为存一身，不敢轻放。与其让侄子提心吊胆百般防备，不如走到正中间明朗地争一场。
　　至于“国贼”名分之说——
　　韩非轻轻舒出一口气，身子往后仰了仰。
　　师出当有名，不错，然恃强慑君，岂非更为国贼？何况他身流王血，代侄继位，总比田氏篡齐来得顺理成章。说到底，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强权的力量，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得多。
　　张平花费全身力气才压下自己的震惊，沉声道：“然也，你欲如何？”
　　“首先，”韩非若有所思，“把碍眼的东西清理完吧。”
　　他一凛。
　　韩非朝他一笑，带着安抚之意：“也不必急，今日这次序须要倒一倒了。总要定了外，才能放下心来安内。”
　　攘外而安内。
　　这是要……围魏救赵啊！
　　张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怪你竟然一来寻我就谈这般事！”说着他猛地站起，长身一揖，却被韩非接进怀中。
　　想到什么，韩非轻轻推开他：“正是如此。另外，我不喜男子，相邦就不要白费心思了。哦，也少同阿良聊些不着边际的事。”
　　“一派胡言！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赶紧滚！”张平脸上挂不住，跳起来转头高声唤侍者送客。
　　韩非从善如流地起身，行了礼：“今日叨扰相邦。所议之事，还望相邦关照一二，非感激不尽。”
　　说罢便轻舒广袖，转身离去。
　　阳光与阴影勾勒出挺拔的影子，张平目送他的背影至转角消失，神色也落寞下来。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叹出来。

　　“伯姊！”张良甜蜜蜜地唤一声，依偎进张堇的怀中。
　　张堇拍拍他的肩膀：“多大人了，如何还这般娇气，像个小女儿一般。”
　　“女儿怎么了？”张良抬起脸，张堇屋子里起了碳，烧得一室暖烘烘的，也把他的脸熏上一抹晕红，“伯姊是夸我好看！”
　　张絮笑出声，伸手打他一下：“哪有女儿家如你这般不要脸皮！”
　　张良朝着她做个鬼脸：“仲姊是嫉妒我！”
　　“我嫉妒你什么！”
　　“嫉妒我好看！”张良仰脸，理直气壮。
　　张絮噎了一下，反应过来冷笑一声：“你再好看能比瑞雪姬否？”
　　“啊？”
　　张良一愣：为何谈到这位魏地的宗室女。
　　见他一脸莫名，张絮得意一笑：“我便知你还不曾听说。”
　　张良也舍得下脸，张开双臂作势要扑到张絮怀中：“仲姊告诉我嘛！”张絮连忙拦住他：“你少来！我和阿姊不一样，可不听你撒娇。”
　　他从善如流止住身形：“那便不撒娇，仲姊告诉我吧。”
　　张絮还想呛他，却被张堇含笑横了一眼，当即怂道：“大公主前些日子去了楚国，归来时便与瑞雪姬同行。据称瑞雪姬的丈夫是王后的幼弟，此次特地前来探望王后的。”
　　“大公主为何会去楚国？”
　　张絮看着张堇，没敢说话。
　　张堇带着淡淡的笑意：“今日王叔来访，据称那位孟姬也在？”
　　和她有什么关系？
　　张良点头，不太明白。
　　“可与孟姬说了什么不曾？”
　　想到那个身量高挑的少女，张良撇嘴：“阿爷和王叔有事要谈，把我赶去带她逛园子。我倒是说了不少，她却一直不冷不热的。”
　　张絮嘻嘻一笑：“我要是她理也不理你，谁愿意理一个想做女儿的小男儿！”
　　张良早慧之名传扬韩国上下，但纵是夸赞诸多说他聪颖不凡，表面上仍旧是个十五岁的男孩子。何况王叔府上孟姬来新郑不久，张良又刚从师门回来，说不到一起也正常。
　　张堇摸摸张良的头发：“孟姬与旅贲将军定亲了呢。”
　　张良睁大眼睛，心念几动意识到什么：“孟姬与大公主起争执了？”
　　张絮扭过头，想不通这个弟弟怎么就那么聪明。
　　触及张堇赞许的目光，张良心下有数了，有些讶异：“竟是王姬占了下风？！”
　　“岂止呢，”张絮道，“她还在殿外”
　　“阿絮！”张堇喝止她，摇头道，“慎言。”
　　张絮嘟囔了几句，也不敢反驳张堇，看向张良，却见他神色凝重。
　　她看着略有不安，试探着唤他：“阿良？”
　　张良抬头，精致的眉眼凝着一抹肃意：“不太对。”
　　瑞雪姬这个时候来韩国，绝对不对！

　　张堇的宴开在晴雪天。
　　张家虽式微，今日的青鱼宴来的人却并不少。
　　缘由照薇芷所说，张伯姬堇的姿容德行在新郑蔚为典范，且她开的宴饮常邀请王姬并几位新郑最出色的贵女。于是，哪怕不一定看得起张家，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求一张请柬把儿女送过来，毕竟是个接触王姬们的绝好机会。
　　何况，张堇是个清雅人，贵女们一处玩的谈的也尽是清雅事，能赴这样的宴，岂不是说明自己也清雅？
　　清雅人王叔府孟姬端坐舆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别说清不清雅，张堇请柬写的缘由是冬日破冰捕得第一筐青鱼，聊作鱼脍请各位同品，她得多丧心病狂才会去吃淡水生鱼片。
　　本来今日还想向韩非咨询一下学业计划，她确实不是太想出门。何况即使没有事，大雪过后的日子躺在韩非的书房里咸鱼才是正解，出门吃生鱼片算怎么回事。
　　要不是韩璟要求，她八成真要推了。
　　宁昭同摸摸耳朵上的饰品，视线投向窗外白雪连天。
　　韩璟执意要她出面，难道是那位瑞雪姬也要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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