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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实在不行,将军便是娶了女公子又如何?”
尾音隐在雨打屋檐里。
佩剑的青年低声相劝:“而今王叔……若大王意决,欲以夺将军兵权相逼,即便不成,后营里的异心人也足够麻烦了。”
韩璟看他一眼,慢慢脱着自己的甲胄,没说话。
檐外狂风流卷,湿冷的空气漫进来,沁得膝盖隐隐作痛。
“将军”
“张伯孺,别说了,”脱完,韩璟按着膝盖站起来,“我明日去求见王叔,你去牵马,随我一同回新郑。”
张孺欲言又止,最后只答了一个“诺”,握住佩剑,掀帘而出。
初春的雨凉得彻骨。
一行人马蹄踏踏自官道狂奔北上,暴雨劈头盖脸,衣衫很快就湿了个透。张孺轻喝一声将马催快了一些,却在接近转角的地方听得尖锐的勒马声,他连忙回头将部下喝止,跳下马跟过去:“将军!出何事——呃。”
路边躺着个瘦弱的身影,暮色昏暗,只能隐约看见一道单薄的下颌线条,应当是个年纪不大的小淑女。
张孺略略吸了一口凉气,得到韩璟的示意,上去探向她的颈侧。
“将军,还活着,”张孺收回冻得有点僵硬的手,唤了个人过来,“把她带上。”
将军府空得能养老虎,实在不行他自己带回家也行,嫡母定然能理解一切,他丝毫没有越俎代庖的惶恐。
果然,韩璟没表达什么意见,轻喝一声一马当先而去。
满城风雨摇曳枝芾,各种声音交杂一起,却没掩住城门而来的马蹄踏踏。府门前的侍者听到声音连忙迎上来,举起手里的簦具:“将军!”
韩璟勒马,见他神情有些不对:“何事?”
侍者脸色为难,让开身位,露出檐下瑟瑟发抖的妙龄女子。
寒风不解意,丝毫不知避讳地往她袖子里钻,平日里的珠光宝气全数卸下,只见一截瘦得不禁风的腰,和一张秀致单薄的素白小脸。
不饰珠玉,请罪的姿态。
韩璟看着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握了一下拳。
韩青要见到他,惊喜地上前,又被风雨吹了回去:“——阿璟!”
一声叹咽在喉里,韩璟下马恭谨一礼:“女公子。”
“将军请起!”韩青要慌乱道,“我不知父王会这样为难你,我”
“女公子,”韩璟打断她,“不可妄论王事。”
韩青要愕然,片刻后热泪涌上来,盈在眼眶里:“我、我只是……”
“将军,”张孺在后面唤了一声,上前来将一具单薄躯体朝他怀里一塞,不待回应他诧异的眼神,转身朝韩青要拜了一下,“王姬容禀。将军在宫中跪了整整一夜,近日凄风冷雨,再不将息些怕是会落病根,还请王姬体恤。”
韩青要握了握手里的伤药,看见韩璟怀里的人,脸色又白了一点。
那是个小淑女。
他向来不对淑女假以辞色,又因为自己的缘故,整个新郑都没有女子敢同他亲近——可他如今却亲手抱着一位淑女!这样亲密的姿态!
想到自己的来意,韩青要不敢发脾气,试探着问:“不知这位淑女是?”
韩璟已经明白张孺的意思,虽然尚有顾虑,到底觉得没必要同韩青要分辨清楚:“雨夜冷清,还请女公子保重。臣这就唤人准备车舆,送女公子回宫。”
见他回避,韩青要咬住了嘴唇:“阿璟的意思是……心有所属?”
韩璟不答,作势要绕过她进门。韩青要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韩璟!”
他冷冷抬眼,雨将俊逸眉目洗得更黑,平添三分凛然肃杀,骇得韩青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别走!”韩青要吸了一口凉气,脾气也压不住了,“就是为了她?为了她,父王逼着你跪一天你也不肯松口?为了她你连旅贲将军的位置都能不要?!”
张孺低着头牵马经过,韩璟看了他一眼,觉得怀里轻飘飘的小淑女一瞬间沉得他都有点抱不住。
“你说话!”韩青要把手里的药狠狠砸到他背脊上,冲到他面前,“韩璟!我是韩国最受宠的嫡长公主,我究竟哪里配不上你了?!”
韩璟淡淡看她一眼:“王姬是君,君臣有分,臣不敢高攀。”
他竟然到如今了还这么敷衍她!
韩青要探手去拨他怀里的人,被他一把握住手肘:“请王姬自重。”
韩青要用力把手甩开,冷笑一声:“好,你是臣,我是君——那我要她的命,你护得住吗?”
“臣”
感受到胸前一紧,韩璟话头一滞,望向怀里的人。
怎么偏在这关头醒了?
“臣先走了。”他匆匆撂下一句就要朝里面走,韩青要两步跟上去拽住他的袖子:“韩璟你站住!你怕了?”
韩璟想把袖子撕破,奈何实在腾不出手来,深吸一口气:“王姬,臣”
“好冷。”
两个轻得听不清的音节。
韩青要瞪大了眼,盯着他怀里缓缓掀动着眼皮的少女。
凄风冷雨,一道眼波清明。
“好吵,”少女倦怠地微微蹙眉,吐息冰冷微弱,努力把视线投向对面的韩青要,“请安静些。”
韩青要脸色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到底是何人?!竟然敢对自己这样出言不逊?!
韩璟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甩开韩青要的手快步往前走:“马上就能暖和起来了。”
“谢谢,”少女低声道谢,隔着他的肩看着雨中越来越小的身影,似乎有些困惑,但实在没有精力探问,“我失温有些严重,请您给我一些热水,还需要一床干爽的棉被。”
失温?棉?
韩璟没多问:“好。”
她轻轻闭上眼,视网膜里隐约残存一道漆黑眉眼,浓烈的俊逸。
雨下三日才终于放了晴,新郑春光明媚。
旅贲将军府的女客也在这日清晨转醒。
“将军使婢事淑子衣食,”年轻的女婢恭敬行礼,“淑女可以唤婢皎佼。”
皎佼。
她轻轻点头,陌生的发音在唇齿间碰撞几次,显得有些生涩笨拙。皎佼放缓声线:“皎——佼,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陈风.月出》。
她露出恍然的微笑:“好名字,正适合姐姐这样皎月般的美人。”
“淑女太过誉了,”皎佼神色再柔和了几分,“淑子可能起身?”
她撑起身来,饮下一盏清水:“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韩都新郑,旅贲将军府,”皎佼回答,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是将军在路边救下了淑女。”
新郑,韩国王都。旅贲,诸侯禁军。
这里是……先秦啊。
她垂眸掩盖住奇异的神色:“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当面向将军道谢?”皎佼将饮尽清水的容器放回案上:“淑女不必着急,先养好身体,将军自会来寻。”
她点点头,闭上双眼。
这个十四岁的身体不属于她。
蜀地娇养的幺女,父母双亡随兄嫂北上寻亲,途中暴雨马惊,少女努力地随着沿途躲避,终究还是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然后身体里就变成了她,活了二十六岁,毕业在即却突然猝死的未来博士。
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她睁开眼,不由有些赧然:“皎佼姐姐,我想去……上厕所。”见皎佼一脸不解,她抓紧了衣角:“就是……我欲如厕。”
将军府的厕所也难免辜负她的期待,苍白着一张脸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蹲下去。然而这几分钟的心理建设显然还不够完善,当接过皎佼递来的干净厕筹时,她的脸色更白了一些。
用这个会长痔疮吧?
“皎佼姐姐?皎佼姐姐!”她捂着鼻子唤门外守着的皎佼,“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用?”
“这是新的厕筹,不曾有他人用过,淑女且安心用之。”
她沉默了片刻,决定说实话:“我不会用这个。”
话一出,屋外也沉默了。
半晌,皎佼决定暂时放下自己的震惊:“淑女平日用的是何物?”
“纸——”一个字吐得犹疑,她想起了用于书写的纸是东汉蔡伦造的,用来擦屁股则是元朝建立的时候了。这个时候即使有纸,也不可能有用于日化的质量。
她有些泄气,准备老实尝试一下使用厕筹,皎佼却扔下一句“淑子稍等”快步离去。
她盯着手里的厕筹神情有些复杂。
皎佼的意思应该不是让我自行风干吧?
好在皎皎很快就回来了,递进来几张质地柔软的东西,她接过来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这个东西……好像真的是纸。
柔软的质地,泛黄的颜色,味道——算了,在这里也闻不出来。
她解决完个人问题,又被皎皎领着去净手熏香。重新回到自己房间躺着,她似乎是无意地问道:“皎佼姐姐,不知道刚才的纸哪里可以买到?”
“淑女容禀,如今纸还并不能随意质买。方才婢取来的,乃去年卫候赠予王叔,王叔赠予将军的。”
所以为什么她说平日里一直在使用?
皎佼看她:“另,婢有二三问,乞淑女答。”
她放开纠缠于“卫侯”的思绪,做了个示意:“理所应当,姐姐但问无妨。”
“不知淑女名姓籍贯?”
她开口欲回,却心下一动。
小姑娘父母双亡,兄嫂不慈,亲戚难依,自己没必要再带着她的躯体回到那种压抑的环境里。
“淑女?”
她抬头,神情有些黯然:“蜀地宁氏,先父取名,昭同。”
“她说她姓宁?”韩璟拨亮烛心,“可她兄嫂所言,并非如此。”
皎佼低头:“宁姬知其惊马流离乃兄嫂不慈故意为之,婢以为,宁姬并不想再回去了。”
他若有所思:“据其邻里所言,她兄嫂所投也并非慈和良善的人家。若是她曾知晓,那不欲归家也算合理……然,你言她行止言态端有家教,自称宁姓与似惯用纸,有些可疑。”
“也并无妨碍,”一位圆脸侍女膝行上前,扬起脸,眉眼风流带着几丝媚意,“放于眼下,将军恰可察之用之!”
韩璟没说话,指甲敲了敲烛台的侧沿,昏黄的火光中指甲显出莹润健康的光泽。
皎佼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顾虑?”
韩璟看她一眼,也不避讳:“韩青要想杀了她。”
圆脸侍女脸色一僵,而后忙问:“宁姬可听见这话了?”
皎佼苦笑:“薇芷,你这么说让我觉得我们好卑鄙。”
韩璟闻言失笑,摆手示意她们下去:“罢了,先见见她吧。”
韩青要已经认得她了,她若不答应,下场只会更惨。
仲春的日子,枝叶翻卷,绿意盎然。
宁昭同理了理袖子,缓步朝着长亭末端走去,待看见尽头跽坐的青年人,略略颔首止步。
衣饰干净清爽,姿态挺拔利落,果然是极好的人才。
迎上他的目光,宁昭同生疏地行礼:“拜见将军。”
韩璟起身相迎:“宁姬请入座。”
她依言而行,抬头,看到他俊逸的眉目与锋锐的唇线。
瞳孔纯黑,脸颊饱满,没有内呲褶,眼距适中,鼻梁挺拔……不太像汉族人。
“宁姬近来身体可好?”
她收回思绪:“将军府待客周到,我不过是淋雨风寒,早就大好了,也以此可来谢将军救命之恩。”她搓了搓食指尖。
这样说话她还不太习惯。
待客。
韩璟点了头,带上一点笑意,话却不太友善:“宁姬欲如何报我?”
宁昭同动作一顿,抬头看他。
的确是很年轻很好看的青年人,眉目舒朗,线条明晰,但这个笑实在会让她想起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我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宁昭同不想跟他兜圈子。
韩璟闻言敛了笑意:“我寻到你的兄嫂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有点冷淡。
“他们是故意丢下你的。”韩璟想确认一下她的想法。
“我知道。”她就算真的十四岁,那么拙劣的把戏也太容易看穿了。况且少女的兄嫂敢这么做,也不会畏惧她知道他们是故意为之。
那便好办了。
韩璟这才露出真正的微笑:“余有一事,望宁姬可成全。”
“将军请说。”
“余想求宁姬嫁我为妇。”
“……啊?”
宁昭同压下满心的不解与诧异:“将军位高权重,又姿容出众,怎会愁没有妻室?”
他直言相告:“我国的大公主痴缠于我,因此闹出了诸多事情,我不胜其扰,故而想赶紧置下亲事。这样,即便是大王,也不会赞同她来媵为妾了。”
她听出端倪:“意思是,你不愿意将就和她成亲,但是她仗着身份对你施压。她的父亲,你们韩国的王上也默认甚至参与了这个过程。你认为你成亲可以终结这一切。”
韩璟惊讶于她描述的直白与周全,点头。
她若有所思:“那现在的情况就是,大公主权势鼎盛炙手可热,你找不到和她有等同地位的人愿意嫁给你。所以你换了思路,想选一个没有退路的人,就是我。”
虽说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被清晰地把想法摆出来,韩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但他一开始挑明她的境地就是要告诉她没有退路再走,不过是被讽刺几句,他还不至于生气。
可韩璟看她,分明眉眼沉静不带半分火气。
韩璟道:“当日我救你的时候,韩青要已经见过你了。”
宁昭同笑:“那我就真没退路了——不过,和将军做这个交易很划算。”
“交易?”韩璟觉得这个词不是很合适。
她语速有点快:“是的,交易。如果将军答应在事情完满后放我离开,那我承诺可以为将军做好更多的事情——占个位置太简单了。”
清瘦的少女轮廓单薄,但一笑像盛夏繁花锦簇。外面的阳光刚好落入在她的眼里,棕褐色的眼瞳里浮光跃金,一瞬晃了他的眼。
韩璟有些怔忪:“还有什么事情?”
宁昭同反倒露出个诧异的神色:“一块占位置的木头和一位合格的将军夫人,这个选择很艰难吗?”她又笑了:“将军可敢试试相信我。”
身份可疑的人提出进一步的试探,按理韩璟应该直接把她抓起来,不论是审问真相还是让她认清现实不要张狂。可是这样的试探勾画的前景实在太有吸引力了,让他不由犹豫。
一个合格的将军夫人,能为他挡掉太多的麻烦。
韩璟提醒她身份的可疑:“你不该会当一个将军夫人。”
“我的确不会,但是我可以学。”
他失笑:“谁不会学呢?”
“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而且,我真的很会学。”她强调。
奇怪的重点按理是令人发笑的,但她没笑,韩璟也没笑。他道:“不急,此事晚些再议。”
宁昭同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没有失望:“也是,总得有个试用期。我会给将军留下足够时间考虑的。”其间她也会给出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明。
韩璟没有回答,给她斟了一盏水,表明话题的结束。宁昭同接过饮下,不说话,只稍稍放松了肩颈的线条,以表明自己对讨论告一段落没有异议。
韩璟垂眼,看见她放在桌上的一双手。
光看手就能知道主人的养尊处优,十指白皙纤长,没有丝毫瑕疵,露在阳光下的一小片甚至有种白玉般的光泽。
这样娇养的贵女,在知道自己被强娶后,没有丝毫颓气,反倒是问自己这个恶人可愿意与她做交易。
他听说有些氏族会教养约束自己的族裔,让他们不论去哪里都能展现氏族最好的风范,这个少女很像,但是她的兄嫂绝对不沾边。不过他不会问,这些疑点会有无数自洽的理由,真相于他并不重要——或者她是不是隐藏了自己的不安惧怕?但韩璟真的没有看出来。
对面的少女似乎有些坐不住了,日头微醺在脸颊上染上薄薄的红晕,让她似雪的面多了些鲜妍明媚。但眉眼依旧是沉静的,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能让她意动分毫。
韩璟看着她不甚红润的唇出了神,那唇齿却在长久的沉默后张开了。
“将军可有歆慕之人?”
“嗯……嗯?”
宁昭同顿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组织语言:“将军欲聘我为妇,毕竟是这样情况下的权宜。将军提前于我说一声,以后也不影响正常的婚娶。”
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发,韩璟摆手:“不必多考虑了。”
不论有没有韩青要,自己和她都没有可能。
宁昭同虽然看出韩璟有所隐瞒,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我知晓了。”
我知晓了。
韩璟闻言不由失笑。
这句回答实在有些熟悉,王叔每次打发他也是用这句话。说的时候眉眼沉静声线和缓,但是无处不透露着到此为止不可再提的意思。
这位蜀地的少女气质与王叔有些相似,没想到连言辞都有些——
韩璟心头一跳,直起身打量她。
双眉平展,毛流干净。其下是棕褐色的眼睛,总带着波澜不惊的神色。鼻梁挺拔,脸颊线条还尚柔软,唇色带着虚弱的苍白。
……很像。
一个念头抑制不住地在心头疯长。
宁昭同颔首,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韩璟笑了,畅快的笑意:“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请说。”
“宁姬可愿再认新的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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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铺垫会略长一些,比较慢热,后文会展现出整个逻辑链。
旅贲军:诸侯禁军。《国语》言“天子有虎贲,习武训也;诸侯有旅贲,御灾害也”。
公主:最开始是指周天子的女儿,后来周王室式微,诸侯女也称公主,亦可谓女公子或王姬。
蜀:前301年,秦废蜀国号,蜀地就此被纳入秦国的郡县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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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7.28从头开始修。
比较大的改动是陈续一家改姓了申,陈续为申差之子。而申思一家则回归“棠溪”这个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