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江南——我的理想生涯

作者:灰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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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江南


      假如让我选择,假如我真的可以选择,我希望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在那“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水乡。
      我要离开灰暗拥挤的平原上的大城市,去看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景。

      江南,这是一个清凉、柔软、碧绿、迷离和绝美的字眼,心底泛起丝丝意想不到的柔情,所有细腻的回忆如雾般弥漫。
      江南,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鲜艳,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悠闲,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的清雅。想到它,我就想起了诗,现代的诗歌太俗太直白,还是古典的诗词更能描绘江南的神韵。
      杭州,是“几出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南京,是“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是“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是“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扬州,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是“青山隐隐水迢迢”,是“二十四桥明月夜”。
      李可染有一幅画,画的是绍兴,黑瓦白墙的小屋,一条模糊明亮的小河穿城而过,河上有精致的拱桥,素净的黑白两色,水墨晕染,让我心里一动。是啊,江南就是一幅清逸的水墨画,水色间的清新的风韵。

      想象是那样的黎明,走在沉睡的小城里。轻纱般的白雾笼罩着一切,天色还是发灰的白色,晨星在淡淡如羽的云中若隐若现。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回响。
      青瓦白墙的房子临水立,清亮透明银子般的流水轻盈地穿过挨挨挤挤的房屋和小巧的园林,这样活力四射的水是那么娇媚和柔美,有在汹涌狂暴的大海和浑浊宽阔的长江永远找不到的一种气质。山泉虽有它的清澈活泼,然而太冰冷,带着冷酷的冰雪的傲气,从乱石杂草间疾驰而下,有点野性,又有点寂寞,哪里像江南的水温柔而多情地走过烟火人间,走进文人墨客的心里。
      墙壁并不雪白,是一种肮脏的月白,苔藓斑斑,泥点片片,更为它增添了几分沧桑,瓦上有细密的灰土,还长着灰暗卑微临风摇曳的瓦松。磨得发亮的青石板有破碎的边缘。我很容易就相信,这不是一座遗弃了的空城,更不是一座荒废了的死城,此时它只是在沉睡,过不多久就会醒来。人们的生活已给它烙上印记,永远抹不掉,这并不是指墙上的一块污渍,地上的一片菜叶,不是的,不是这些有形的东西,那是一种细微而不可复述的气味,漂浮在江南的空气里。

      我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那些小巷深深地穿进屋群的中心,像是通往某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通道。我探索着江南小城的秘密。
      然而两边的只有高墙,偶尔几丛翠竹或一枝杏花探出墙头,我却无从得知里面的风光。我只有不着边际的猜测。那座楼里,是否有人在“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细分茶”?是否有人在“晕碧裁红点缀匀”?我在楼下看风景,看风景的人是否在楼上看我?
      一个拐弯,又是一个,神秘而曲折地不知通向何方,透明的杏花雨中,也许巷中会走来一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子。
      时间在这里停止不动了吗?它似乎就那样静静地流去,而这与世无争的小城,千百年未曾改变,依然保留着古典的美。一艘乌篷的小船从河上飘过,冲洗得光滑乌黑的木头和朴素的布篷。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清甜气息。我疑心我回到了过去。

      声响逐渐大起来。天空变得明亮。夹杂着珍珠白的碧蓝晴空,有金红金黄的光泽四处流溢。草叶上的露水干了,小鸟婉转地歌唱。空荡荡的街上,有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而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喜悦。
      一群雪白的鹅在碧水里游荡,悠闲自在。穿青衣服的小姑娘在河边洗衣服,水花溅起,几只鹅被赶到了河心。白云的明净的影子映在水里,生动而美丽。远处的桥上有模糊的人影。薄雾还未散尽,那些桥,房子仿佛都失去了根基,隐隐约约地漂浮在一片空虚的白色中。
      东方有句谚语:饥饿是个好向导。我用鼻子顺着香味找到了一间小饭馆。刚出笼的包子是鲜香扑鼻,小巧玲珑的酥饼油光闪亮,鲜美的煮干丝在棕色的汤水里浮沉,而颜色更深的卤水里泡着裂纹道道的茶叶蛋。喝下澄澈亮棕色如琥珀的茶水,浑身都被清洗了一遍,每一个毛孔都在舒畅地呼吸。
      酒足饭饱,我继续在这令人精神振奋的早晨向南走。路上女人的篮子都不空了,鲜嫩碧绿的青菜带着晶莹的水滴,细长的芹菜有着窈窕的身躯,将多叶的头伸出来看风景,白净的萝卜横七竖八很有画意地散放着。清晨的蔬菜,是会微笑的。
      多美的梦啊!太好了,不要醒,继续。

      我是在向乡村走,那里房子和人会少一些,而自然会充分地展示它的魅力了。
      我看到山了,那遍布祖国东方的东南丘陵。不过丘陵这个冰冷科学的死板板的词,怎么能用来形容这些可爱的小山?圆润的小山曲线优美,披着一层柔软的绿衣,天鹅绒或丝绸都不能恰如其分地比喻那天底下最精良的质料,绿衣上绣着一粒粒白色、粉红色、浅蓝色和黄色的珍珠,那是一棵棵正在开花的树,还有细密的野花杂乱而随意的四处都是,像是精巧地绣上去的装饰花朵。山下有小巧的一块块的田野,没有美国西部农场一望无际的大气,也没有西南梯田层层叠叠的丰富,然而麦子和油菜正在快快活活地生长,长得高大健壮,绿意鲜明,体现着精耕细作的优越之处。北方那些瘦弱枯干憔悴的玉米高粱就显得无精打采了。
      空气是芳香的,充满了田野上吹来的青草的香气,花朵的芬芳,还有湿润的泥土沉重而又甘甜的味道,我心醉神迷了。
      我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像儿时一样,在田野里横冲直撞,躲进油菜的迷宫中赤脚乱走?我会不会忍不住爬到树上,看看麻雀和野鸽子的窝里有几枚蛋?
      田野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屋,有的还是木头的小平房,大部分都是白色的水泥小楼,有的小楼甚至加上了欧式的雕花栏杆、彩色玻璃窗和亮蓝、鲜绿的琉璃瓦,门前竖起白石的高大的柱子和洁白的秋千。然而我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古朴的小屋。
      炊烟正在一缕缕升起,淡紫色的烟雾弥漫、扩散、消逝在透明的空气里,这是最温暖、最动人的人间烟火呵。
      那烧着柴草的灶上的大锅,是不是正在煮着清香绵润的白米粥呢?不然,为何我从空气里嗅到了丝丝缕缕稻米的清香?它们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我身边,引起我无尽的乡愁。我的家乡是在一个南方的乡村,天天早上那里会飘起熬粥的诱人的芬芳。
      我走近一间屋子。木头的大门上贴着破损的年画和门联,还挂着一串清香的艾草和刺激冲鼻的蒜头。灰白的院墙勉强围起一片不大的空地,几只悠闲的母鸡踱着步子,不时缩起脖子,用爪子挠挠头。
      屋檐下有一只新的燕窝,小小的泥巴的房子,呈一个粗糙的倒圆锥形。老燕子不在,小燕子把尖尖的尾巴伸出来拉屎,地上一摊摊软软稀稀的白色。一只乌鸦立在树梢不声不响,眼里含着轻蔑。
      我几乎就要以为,这就是我的老家,我的外公外婆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然而主人从田里回来了。一个矮小的老太太,满头银丝,脸上刻满沧桑的皱纹。她径直走向厨房,黑色的裤管被风吹动,没有理睬我,仿佛我是一团透明的空气。几十年的辛苦劳动让她变得淡漠而平静。
      然而几分钟后她端着两只热气腾腾的大碗出来了,“来点儿粥吃吃?”我无法拒绝。
      极其缺乏自知之明地喝下一大碗红薯稀饭,继续上路,脚步被胃坠得十分沉重。
      青葱的草像给路镶了边。当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走到尽头,回头一看:路上一直都有一种紫色的小花。高高低低的叶子,疏疏密密的花,全是她,不曾间断,就像她一直在送着我。我心中一动。

      太阳很高了。我沿河行走。早晨河流真美。
      绯红的太阳用它红宝石般的光线雨浇洒着万物。粉红的点点滴滴在漂流的水生植物上闪烁。
      垂柳弯下柔软的长叶,水菱展示着它的果实,茭白的嫩梗被宽大的绿叶包裹着。欢快的大自然,长寿花像黄色飘香的星星在闪耀。
      左边露出一块石头,表面上布满了散发着清淡芬芳的肥皂草。蜻蜓在水上盘旋,神气的昆虫轻盈地跳着舞,偶尔来个迅疾的冲刺,抓住一只倒霉的小飞虫。
      当太阳由红转为橘红时,无数的歌声响起了。
      我站在岸边顾影自怜。其实不是的,我在透过玻璃一样的水看游鱼,螃蟹,淡青色的小龙虾。

      总是做梦站在水边。是一条夜色中寂静的黑暗的河流。我站在旁边,看着它。它被茂盛的浮萍所遮盖,已经看不到河水。
      只有浮萍开出来的蓝紫色花朵散发出诡异的光泽。在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上是一片迷雾,无数火红的莲花在那里开放,迷离虚幻,倾国倾城。
      现在我知道,那里就是江南,水边的江南,它一直在我梦想的花园里。

      我的确是在做梦,江南早已变得现代化了,高楼大厦取代了小桥流水人家,仅存的乌镇周庄也被过多的游客所充斥,失去了宁静幽雅与世无争的韵味。
      然而我是一个多么喜欢梦想的人。尤其是在一片灰色水泥和嘈杂喧闹中,想象到那样唯美的江南,真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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