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

　　九月初七，西安。

　　刚下过一场雨。

　　南大街，街转角的吉祥当铺窄黑漆木门半开，门边窜出一只手，做了个“走好”的姿势。

　　洛柜头站在门里，拱手对着门口的魏十镜：“镜爷，您常来，发财。”

　　魏十镜一身轻，跟着拱手说了声：“发财。”

　　“发财”这俩字是好话，可听着总是和当铺风水不大搭。

　　一入当铺深似海，富人穷，穷人更穷。

　　魏十镜不一样，当铺就是他的摇钱树，他是有钱人，可有钱人今日也有苦恼。

　　魏十镜压低了帽檐，多拉帽遮住左边半张脸，帽下言语极轻：“老洛，你往右手边瞧。”

　　洛柜头也是聪明人，故意扬手装作伸懒腰，眼神顺着白墙往右边瞅。

　　当铺门口是家面摊，传统手法，把面粉滩成饼，上蒸笼蒸熟，切成细条，裹上辣子和醋，又酸又辣，外地人吃不惯，一口下去，眼泪鼻涕一把抓。

　　那面摊前头两张桌椅，靠近当铺的那张，有个姑娘正边吃边哭，被呛得满脸通红，却不搁筷子，眼神时不时朝着这边瞅，看不清脸，可瞧着穿着，一身酱色的褂子，看着跟个细酱缸似的，乡下来的？刚进城？

　　魏十镜细声道：“这姑娘，已经跟了我三天了。”

　　洛柜头扼住魏十镜手腕：“镜爷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魏十镜些许无语，他靠得住的人不多，西安就洛长灯一个人，魏十镜只能硬着头皮和洛柜头解释：“我是个有品位的人。”

　　魏十镜又道：“待会我转身，你多派两个伙计盯着，拦了这姑娘，问个清楚，若只是觊觎我的美貌，劝她回家，若是其他，”魏十镜压低了帽檐，“看着办。”

　　洛柜头还在心里揣摩，这句“看着办”要杀还是要剐？再一抬头，魏十镜早就没了踪影，那大街上只有小破孩摇铃，喊着“收烟灰咯”。

　　洛柜头再一瞥，瞧着那吃面的姑娘果然起身，匆匆给了钱，提着一个灰蓝色包袱一路小跑。

　　姑娘的齐刘海帘被吹开成了两半，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虽然穿得丑，可模样长得真是好。

　　镜爷真有眼光，这看宝物的水准高挑，这挑姑娘的眼光也毒辣，这样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不多见。

　　敖瑾被辣得双目朦胧，一个劲地吸鼻涕，她跟着这男人也有好几天了。

　　这姓魏的作息极为规律，每天早晨八点从中正门一个巷子里出发，提篮遛鸟，在陇海路逛一圈，再去正兴德买茶叶，下午就来这吉祥当铺，晚上就去民乐园听戏。

　　天天都是西安一日游，下雨刮风，打雷闪电，都劈不动这些固定行程。

　　眼瞧着这姓魏的马上要拐上西大街，敖瑾手脚加快，迎面却撞上一人，洛长灯笑呵呵，双手负在身后，手指头一勾，身后两个布衣小厮呈包围之势。

　　洛长灯：“姑娘，走累了吧？店里喝点茶？”

　　***

　　吉祥当铺的后院别有天地，从窄巷子里的后门进去，右手第一间就是会客厅。

　　外头是青瓦白墙，里头一水西洋的装潢，魏十镜坐在靠窗的皮沙发上，昂着头，闭着眼，前头矮茶几上铁盒子装着英吉利来的巧克力，琉璃盏里搁着当季的葡萄，镜爷来了，款待一向都是顶好的。

　　敖瑾一进来就安静如鸡，愣是在魏十镜对面的这张椅子上坐了许久，也不说话，眼神也不是害怕，就是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洛长灯坐在侧面，觉得有些尴尬。

　　这不是说好要问话的吗？怎么俩人都不说话，自己还得先调节气氛。

　　洛长灯对着敖瑾，手指一指又一颤：“说，那个……你是不是……看上我们镜爷了”

　　魏十镜豁然睁开眼，盯着洛长灯。

　　洛长灯摊手，他这问得基本上就是魏十镜的原话啊。

　　敖瑾倒是认认真真地答了：“他长得又不好看，国字脸，眯眯眼，猪胆鼻子大歪嘴。”抬眼一瞅，补上一句，“头发还少。”

　　魏十镜坐直，从铁盒子里花花绿绿的巧克力里挑了一块，剥开糖纸：“你眼瞎了，我可以送你去治。”说完，送巧克力入口。

　　“可是我阿娘一定让我嫁给你，我也没办法。”敖瑾说完，魏十镜一口巧克力差点呛在喉咙口，吓得洛长灯连忙端水。

　　“诺。”敖瑾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信物都有。”

　　洛长灯连忙端过这玉佩看，血头玉，通体红，上刻一株枝干遒劲的胡杨树，洛长灯做当铺生意的，眼睛毒，此刻却谨慎得不敢开口，只走到厅内东北角的祖师爷马文渊的香炉前，对着光。

　　“镜爷，和您那枚玉佩，还真真是一对儿，这没跑了。”顶着祖师爷的光环，洛长灯说话都显得斩钉截铁。

　　“你哪儿捡的？”魏十镜反问敖瑾。

　　“我阿娘给我的。”敖瑾重复了一遍，“都说了，这是让我嫁给你的信物。”

　　魏十镜被那半块巧克力呛红了半张脸：“你娘是谁？不是，你他娘又是谁？”

　　敖瑾忽而笑了，风.尘仆仆的脸上绽出一朵花似的，两排小白牙像一弯小月牙儿：“长白山万灵洞敖瑾，以后，就是你们魏家的夫人了。”

　　魏十镜还想继续问，洛长灯却突然扑过来，手里还捏着那枚玉佩，朝着魏十镜拼命地使眼色，眼皮子底下像是藏着惊涛骇浪，随时得迸出来。

　　魏十镜噤了声，只让洛长灯说话。

　　洛长灯恭恭敬敬地把敖瑾“请”去了隔壁耳房，顺道去了一趟自己的屋子，从衣衫内侧口袋取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钥匙，开了个抽屉，小心谨慎地关上，末了，捧出一个硬纸盒，里头厚厚的一沓资料。

　　推开门，魏十镜正在吃第二颗巧克力。

　　洛长灯小心翼翼地把纸盒子端放在矮茶几上，一边拆封口的绳子，一边说：“昨天不是和镜爷说过，咱在百晓堂下的消息帖有人回了，扈家人把接了片子的人寄过去的消息全都整理了过来，昨个您就瞅了一眼，嫌弃太厚，让我先看一遍，我捱了一晚上没睡才看了个大概，原本准备晚些去找镜爷的，现下倒好。”

　　洛长灯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在一堆资料里翻拣，自言自语：“那张地图在哪儿来着？”

　　“瞅瞅，被我压底下了。”

　　洛长灯掏出其中一份手绘的地图，这地图上笔画纤细，十分秀气，洛长灯指着地图上标注了红星的位置：“瞧瞧，这名字。”

　　——万灵洞

　　“难怪我听着那姑娘说万灵洞觉得耳熟，果然，我是看到过这三个字儿的。”洛长灯挠头，又从中翻拣出一份，这次不是地图了，而是一页满满当当的字儿，“这里，第二行中间，也提到了万灵洞，诺，这儿还有这儿，都提到过。”

　　魏十镜脑袋有些大了，这消息没头没尾的，他用舌头把巧克力从口腔左侧搅到了右边，右腮鼓囊囊的，点了点这满茶几的资料：“你从头开始和我说。”

　　“从头？”洛长灯慢慢整理桌上的几十页纸，“那得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说了，早到还没有文字记载的时候，咱们把那段时间叫上古，应龙施雨，凤凰飞天，玄武驮岛……”

　　魏十镜敲重点：“太早了又不重要的，可以跳过。”

　　洛长灯继续说：“那咱从清朝初年说起，对了，我刚说的应龙凤凰，这叫神兽，蒲松林写的聊斋志异，里头记载的狐狸成精，那叫灵兽，其实这俩，还算是同宗同族，只不过，前者太过少见，有些人觉得，根本不存在。”

　　“譬如这凤凰，当今谁见过？可放眼两千年前，商周的甲骨文上就记载过，商王令人捕鸟，捕了五只凤，从唐宋元明的野史来看，凤凰稀少，可隔个百年，总会露个脸，真真假假吧，咱虽然不能全信，可也不能全不信，对吧。”

　　“其实说到底，就是这人到底信不信这神兽存在过，总之，我看了这么多消息帖子，查了那么多书，我是信的，妥妥的信的，镜爷您要是不信，咱可就聊不下去了。”

　　魏十镜没表态，只说：“你先说。”

　　洛长灯晓得魏十镜的脾性，也不多解释，换了一个角度，继续说：“那咱说点近的吧，那姑娘不是说了这万灵洞吗？万灵洞，史书上没有，地图上也查不到，不过瞧见这份手绘的地图了没，标注了，万灵洞，就在东北的长白山，这长白山，从清初一直封到三十年前，都处于封禁的状态，怎么个封禁法呢？”

　　洛长灯用两根食指交叠，比了个“人”字形。

　　“从山海关、威远堡，绕过凤凰城，连着法特哈，从顺治皇帝的时候，就开始修土堤，栽柳树，康熙皇帝时成型，建成了一个人字形的篱笆，又叫柳条边。”

　　“顺治皇帝那会儿，说这一块是龙兴之地，到了后来，愈说愈夸张，说是大国命脉，兴也长白，盛也长白，发祥圣地，外人不能入内，镜爷信么？”

　　洛长灯晓得魏十镜懒得理他，自我捧场：“我是不信的。”

　　“这一沓册子，是老一任宁古塔将军的后人给写的，宁古塔镜爷知道？南瞻长白，北绕龙江，流放之地，刚好挨着长白山，谈起镜爷要问的那件事儿，老人家磕磕巴巴说了一堆，把咱们派去的满语翻译都给听懵了，不过倒是留下了一沓满语的回忆录，咱们的满语翻译特意整理成了汉字记录的册子，送了过来。”

　　寻摸着魏十镜也没心思看，洛长灯直接简明扼要：“大概的意思，就是说自顺治皇帝入关后开始在东北兴建的人字形柳条边，不全是为了所谓的龙脉，而是为了护着隐居在长白山万灵洞那一块儿的神兽。”

　　“当年，清太.祖努尔哈赤多牛啊，二十五岁统一各部酋，放在今天，镜爷瞧瞧我，我都三十六了，还守着一个破当铺，就您出手给我的那些东西，我搁铺子里，天天担心被人封了。”

　　“总之那会清太.祖东征的时候，怎么形容呢，如有神助吧，这神，就是神兽。”

　　“按理说，这神兽本该各守一方，譬如凤凰在南，玄武在北，似其中出了什么变故，神兽携同灵兽一路往北迁徙，先是停留在山东，后来，被一股势力驱赶，继续往北，才囤在了长白山，那时候，适逢努尔哈赤起势，怕是神兽算准了这厮将来能成事，两边定下了契约。”

　　洛长灯说着说着就瞟魏十镜一眼：“神兽派遣灵兽助清太.祖东征，若是清太.祖能统一了东北各部酋，必须保证，遵咐子孙后辈，围山建墙，不能踏入长白山万灵洞一步，也不准外人打扰长白山里灵兽生息繁衍。”

　　“这买卖真赚啊。”洛长灯感慨，“原本只押了东北的宝，谁晓得这位大爷能一路打到南边来，破了关门，入主中原。”

　　历史往往令人唏嘘感叹，洛长灯自持是个文化人，做倒手买卖的文化人，忍不住从衣兜子里取出一盒西洋烟，绿壳金纹，规规整整。

　　点火，还得靠自家的家伙。

　　火柴点燃了烟屁.股，洛长灯慢慢吞云吐雾，拍了拍桌上那一沓资料：“我说的，都是根据这些来的，半点水分没加，不过吧，镜爷要找的九头鸟，这里头没提，想来也差不离，如果那万灵洞真是神兽聚集的地方，指不定就有镜爷您要的鸟儿呢。”

　　洛长灯说完，又疑惑：“其实瞧着镜爷也是个做事稳当的人，押宝盘活一通操作扎实得很，怎么就栽到了一个梦里，就因为半夜梦到了一只九头鸟被雷劈，就费了半年的功夫去找，这为了什么呢这？”

　　洛长灯摊手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洛长灯正要说话，门突然被推开，敖瑾迷瞪着眼，像是刚睡醒，开口就问：“你们要找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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