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

作者:梨亭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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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枫渔火



      阿薏为苏青袂包扎停当,天已大亮了。时值初秋,天清气爽,清透明媚的晨光从铺面前筛洒过来,稀薄光亮里浮动的尘埃都显得安稳可爱。草木堂小本药铺,大清早的也无甚生意,阿薏索性搬个木凳坐在后面仓库里,从墙角一只麻袋里分拣出些灰黄色纵皱的肥厚团块,拿起一柄小铁刀,放在青石地上细细地切。

      苏青袂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阿薏笑言:“切些苍术片儿,路上备用,只担心你体内热毒重又反复,那便难治了。”

      他闻言心中温暖,很是感念,又听她询道:“你现下觉得如何了?伤要紧吗?莫如在此地多休息几日,将伤养好了再上路?”

      她这一连串探寻极是关切,苏青袂自幼习武,体魄较常人自然坚强许多,此刻身上伤处虽仍隐隐作痛,但他自知毒既已拔净,不出二三日必能大好了。他侧目略观,见此间窄仄,只有一张木榻,留下养伤恐有不便,细思了片刻,还是回她道:“已无大碍了,我们还是尽早启程,所怀兹事体大,莫要耽误了才好。”

      阿薏点头轻“嗯”了一声,将苍术切片包起带在身上,又去前面将药铺一应打点,携了些碎银衣物,便关了铺面,与苏青袂雇了辆马车,一同上京。

      扬州相距应天府并不算路遥,乘车骑马三四日便到,二人同乘颠簸了两日,车辆行至南直隶镇江府,阿薏掀帘见林木葱茂,苍碧山头叠隐,金山寺建在一片翠微之间,雷锋白塔秀耸林木,相伴徐徐奔流的碧江水域开阔,江面澄练如洗,此刻更有夕阳残照作一道暖橘铺洒江面,粼粼波光涌跃,时朱时白,瑰丽无比。

      她心生喜悦,眼看暮色将至,便同苏青袂商量今日暂停赶路,在此地湖光山色间赏玩一番,舒怡性情,夜里早些歇下,也算缓缓精神。

      苏青袂久坐亦感沉闷,觉得此提议甚好,便随她一同下了车去。虽说是赏阅风光,但此时已近黄昏日暮,加之又有行程在身,也不过便是借着孟秋舒爽凉意,于山麓碧水之畔,呼吸些新鲜空气,聊解胸臆间郁闷陈涩。

      二人各自在江边掬水濯面,洗去一路上仆仆风尘,阿薏爱洁,更将随身带着的帕子打湿,去幽林间擦拭身子,出来时换作一身青布衣裙,木簪簪发,见苏青袂也将一头乌发打散了重新结束,打理得甚是清爽,便与他相视一笑。

      她将换下的衣裳在江水中濯洗,苏青袂去林间拣来柴枝木棍,简略搭了个木架,在其下生起火来,方便她将洗净的衣物搭上去烘烤。

      天色逐渐黯淡下去,夕阳下了山头,天边一阙尚余彤云霞色,其余四野皆笼罩于一片靛紫黛青的昏茫中。阿薏眺望静流江面,见水波似缎,小小白浪安谧追逐,隔岸已燃起寥寥几簇渔火,明灭闪烁,仰头见山影上已出来依稀弦月,耳畔是空空回荡的涛声。

      一时间,她只觉心神舒逸,两日来的劳顿随凉风一缕散尽,低头瞧见脚边河床上堆叠有无数卵石,便信手拾起一颗,跳起来挥手掷进江中。石子入江激起一簇水花,转瞬被后浪抚平,江面只余颤晃月影,也一时涟漪浅浅消弭。

      苏青袂侧首看她,见她笑颜舒展,目含喜悦,亦同感舒畅欢愉,阿薏忽然心念一动,侧头向他道:“青袂,借我佩剑一用!”

      她这般昵称他名讳,苏青袂却也不觉失礼唐突,心下倒颇觉亲切自在,只是有时实难猜透她古灵精怪的心思,便好奇道:“你要佩剑做什么?”虽如是疑问,手还是一边自腰带处启开璏与剑鞘凸缘,将佩剑取下来递与她。

      阿薏欣喜接过,一抽长剑,笑言:“我忽然想从江中捉鱼烤来吃,借长剑作插鱼用!”

      这回答叫苏青袂啼笑皆非,一时失语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在阿薏并未再理会他,自顾自到江边插鱼去了,他只见她娇小身形时弯时起,双手并握剑柄一下下向江水中插去,模样倒是娇憨认真,只是好好的千载名剑纯钧竟在此山野江流做了插鱼之用,不知为铸此剑力尽神竭的欧冶子大师知晓了,会不会重又气死一次。他自在心中默默叹一口气,几日相处下来像是她能做出的事。

      他在此地站了半日,也不知她插上鱼没有,便跟着踱步过去,见她仍在提剑起落作业,好笑道:“可有所获?”

      阿薏皱眉道:“这片江域的鱼儿狡猾得很,我竟半点插它不到!”

      苏青袂被她逗乐了,心道分明是她自己手段不精,反倒怪起鱼儿狡猾,且临江近岸,哪有大鱼可抓,一时忍俊难禁,轻笑出声来。

      阿薏气鼓鼓道:“不许笑!”眼见她懊丧停歇,苏青袂缓步走上前去,接过她手中佩剑,无奈柔声道:“我来帮你。”

      但见他飞身前纵,提气施展轻功浮掠水面,如白鹭掠水,足尖踏处只漾开清浅縠纹,身影一闪,转瞬便至江心。而他缁履轻蹈江水借力,纵身旋上,凌空一个空翻,持剑俯冲下来,衣袂翩然,青丝飞散,只见江心月魄倏忽破碎,如银月华拂满衣襟,当真宛似谪仙一般,霜刃再出时,剑尖上已穿了个硕大物事,他倒持剑柄,复又飞身回到江岸上。

      轻功之佳,劲力之准,且能将兔起鹘落施展得如此风雅俊赏者,当今天下除了这位青云少坊主,恐怕再难做第二人想。

      他走近身前,阿薏瞧见剑尖正扎中一条大白鲢,白刃虽透穿肚腩,那大鱼仍不甘挣扎,尾鳍来回摇摆,甩得腥咸水珠四溅,鳃边一鼓一鼓,很是鲜活诱人。

      她大喜道:“看不出你身手倒不赖!”双手抱住鱼身,从剑刃上脱了下来,那鱼兀自还在她怀里蹦跶,须双手使力制住才行。阿薏盯着那鱼胖头雪肚瞧了半刻,只道:“白鲢炖汤本是上佳,可这荒郊野外无锅,只能穿起来烤了吃,鲢头算是浪费了。”

      苏青袂道:“这有何难。”将剑上沾染的鱼血在江水中濯净,复用帕子擦拭,还剑入鞘,四顾下往岸上寻来一略见端方之岩石,放于地面,双手运内力徐徐向里推压,那石块表面竟为他劲力所迫,向内凹折进去,不时便成一天然石锅。

      见身旁阿薏惊得半晌犹在发愣,他笑着打趣道:“现下可知我身手岂止‘不赖’?”

      阿薏闻言方回过神来,赧颜奉承道:“是,是,简直是神功盖世,”却转而玩笑一句:“不做厨子真是可惜了。”

      苏青袂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丫头到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却见她已迫不及待自抱着白鲢去江边剥洗,利石刮鳞破肚,掏除内脏清洗干净,特意将鱼鳔留下,复将肥美鱼头割下来,鱼肉切割成柳状,手法倒挺娴熟。

      他便也搭手将石锅涮净,掬江水舀入其中,将石锅担放在木架上,待水煮沸,见柴禾已燃尽不少,又去拣了些添得篝火明旺。

      这当儿,阿薏已拎着洗好的鱼头鱼肉走到火边,锅亦将沸,水泡一个个急促上浮,咕嘟咕嘟,出水面时又纷纷破裂,整口石锅上乳白色蒸汽氤氲升腾,借跳跃火光冲破方寸间墨漆夜色,亦消融秋夜脉脉寒凉,弥漫无际。

      阿薏将鱼头丢进锅中,从腰间掏出一只葛麻荷包,里面是些看不出名儿的晾干药材,她随意拈了些也一并放入锅中炖煮,霎时可闻鲜香萦鼻。她将鱼柳鱼鳔穿进木枝,担上火焰炙烤,不时浓郁肉脂醇香四溢,她却精益求精,又从衣襟里摸出两只瓷瓶,启了瓶塞,一只往石锅和鱼柳上略撒了些,复拿起另一只,见是朱红色碎干粉末,单独撒在烧烤的鱼柳上。

      那先前的雪白细粉想是盐巴,作提味用,只是这朱红色的苏青袂却见所未见,心想总不至是丹砂磨粉,细嗅之焦香里透出一股奇异微妙的辛辣味儿,却说不出的可口美妙,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阿薏偏头得意道:“此物名为‘辣椒’,是我以前跟爹爹在蒙古一带相救的一个鞑靼人送给我玩的,大明中土可见不着的玩意儿,今日你算是有口福了。”

      苏青袂取下一串鱼柳送入口中品尝,果觉滋味奇妙独特,鱼皮焦脆相配鱼肉肥美鲜香,热腾腾一口下去,口腔上颚与咽喉一路灼烧欲燃,却又刺激得人异常兴奋喜悦,教人无穷回味,欲罢不能。

      阿薏笑盈盈凑来问:“味道如何?”见他边吃边吸溜皱眉的模样,不禁笑道:“慢些吃,可别辣着!”

      苏青袂从木架上拿起烤熟的鱼鳔递给她,一面点头:“乡野间食得如此美味,珍馐美酿也不作想了。”

      阿薏得他夸赞,心中甚喜,二人并肩相坐分食完烤鱼,鱼头汤也差不多得了火候。石锅滚烫,苏青袂起身运内力只手端来,扑鼻鲜香融入草药独特悠韵,较之方才更为馥郁醇厚。他将汤锅放在脚边的卵石滩上,叫江畔沁凉的夜风一吹,鱼汤不时便变得温吞了。阿薏抱起石锅先自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砸砸舌道,味道不错,便将汤锅递与他,让他尝尝。

      苏青袂接过石锅,从另一侧浅啜品味,只觉那几味药材实在点睛添锦,叫寻寻常常一锅鱼汤鲜味毕出,芳香尽锁,入口层次别样,余味悠远。

      阿薏似看透他心中所想,半作卖弄道:“鲢头微腥,我放了干姜黄去腥调味,陈皮味辛性温,作提鲜用,也能解鲢鱼之性寒,最宜在这露重凉秋,驱寒健脾,你自感觉,可是喝几口下肚,胃里暖融融的舒服得很?”

      苏青袂饮罢鱼汤,也算是大快朵颐,汤足肉饱,最主要是一扫两日来乘车赶路的单调乏味,他重伤初愈,哪有不舒畅之理,但闻阿薏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不禁对这小姑娘另眼相看几分,脱口笑道:“你哪里学来这许多玲珑心思。”

      阿薏在他身边信意绞起手,自顾自道:“小时候家里穷,我跟着爹爹辗转走过很多地方,那时候皇帝征兵北伐,边陲好几处都在打仗,刀枪剑戟、血流火焚随处可见,爹爹就教我辨认草药,说万一将来我碰了伤了,也能自己救治自己,若有余力,还可医治他人。”

      她说着说着,忽然低下头去,原本清亮的嗓音变得有些沉闷:“我九岁那年,和爹爹落脚在扬州瓜州渡,那时天下稍定,扬州府属京师偏南,方大兴土木,民生贫苦,生计艰难,家里实在穷的揭不开锅,爹爹上山挖山药和生地黄给我充饥,想是积劳成疾,一日竟去了。”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几欲泫然落泪,“后来我侥幸挺了下来,便依靠采摘草药售卖为生,渐渐攒了些盘缠,盘下个小铺面,便是那草木堂。”

      苏青袂坐在她身侧静静地听,他自小在江都城苏府深宅长大,虽不至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却也是衣食富足从未受冻挨饿。洪武年初,爹爹佐朱元璋征战平叛有功,圣上在国都应天府赐下巍峨将军府一座,御诏爹爹进京受封,一时进官加爵令苏氏盛名无两。

      他亦是在那时莫约十一二岁的年纪与爹爹作别,圣上又恤他一家父子相隔,闻他爱剑,特命人在扬州修筑“青云剑坊”相赠,内藏名剑臻品数十柄,他自那时起领“青云少坊主”之名,习练武功,原以为能延续苏氏圣宠荣光。

      他望一眼阿薏,身畔的小小身影此刻正低眉凝目,鬓边几缕柔丝在夜风里微微游晃于颊畔,一袭青衣素净,清澈眸光里倒映面前跃动的篝火,也像灼灼燃起两簇闪耀的火苗。她经历过的他皆不曾经历,但此刻却蓦然凭生一种相惜之情,只欲脱口温慰她:“往后我来照顾你。”此话行到口边到底察觉孟浪了,便只隔着衣袖覆住她细软素手,轻轻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火光跳跃了一下,江面起来一阵凉风,夜色里江波叠涌,颤动江心璧影,他极目遥望,见对岸渔火星星点点,与寺院里长明灯相映闪烁,古人诗云“江枫渔火对愁眠”,此处虽无千里枫林,想必秋夜滋生的几许离愁大致相似,他静默下去,再看阿薏时她已闭目熟睡了,头坠得更低,手仍叫他压在衣袖下,那模样,就像一只弱小的幼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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