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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少女
那出门的是一位少女，月光下见她面容姣好，蛾眉微弯，不笑时仍带三分笑意，方跟马车主人打了照面，她便不忘寒暄：“黎叔，真是辛苦您了，这趟又让您赶车载货进京，天不亮便须起身……”
还不待她说完，老车夫便皱眉伸出根佝曲的手指，向她这边指来，涩哑着声道：“阿薏姑娘，我方才赶车来时，这个人便倒在草木堂门口了……”
那被唤作阿薏的少女沿他所指方向寻去，一低头，果见自己脚边躺倒个青衣男子，她先是轻轻吓了一跳，接着赶忙蹲下身去，一手提肩，一手拉他手臂，试图将他扶起来：“喂……醒醒！”无意间扣到他脉搏，只觉此脉象阴冷淤滞，她心中暗叫不好，再看他衣上袖上不少血污，其间更不乏细小刀口，裂锦破肉，不禁脱口，“谁人如此歹毒！竟在刀上涂了野荆芥！”
黎老车夫亦有耳闻这‘野荆芥’之剧毒，令人血沸后彻凉，生生血管爆裂致死，死状极惨，他圆睁一双深嵌在老硬横纹里的眼睛，惊骇地望着阿薏，心道这地上之人多半是没救了。
阿薏两弯秀眉深锁，见里面的帮手正抬货箱从身边经过，忙叫住他，叫他赶快将这位公子扶到药铺后面仓库里去。那小伙子放下手中货箱，一手拉起地上这人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脊背撑起他身体，半背着他折了进去。
她瞧着地上孤零零的一只药箱，又瞧瞧面前装了一半的马车，最后只得望向车夫，歉然道：“黎叔，这人中的毒棘手得很，我还得留在此间观察个三五日，看他能否醒转……此去京师路途虽不远，要送的货却耽搁不得……”她犹豫了一下，便定了主意，“还是您先载一车货上路，到了京师直接送往老地方便是，不用等我，只说我随后便即乘车进京，到时再与他们核对账目诸事。哦对了，余下的银子现下便付给您——”
说着便低眉向腰间掏出个钱袋来，那黎老车夫见她这般，杂白的眉头紧了又舒，终是声音苍老道：“阿薏姑娘菩萨心肠，走这一趟我老黎头也不要那几钱碎银，到时姑娘独自上京，还须小心安全……”
阿薏只道这怎能好意思呢，但一只钱袋握在手中瘦瘦瘪瘪，里面确也没有几个铜钱，她本打算交接了药材再一并偿还去时路费，眼下也只能朝老黎叔窘迫地笑笑。
黎叔与她也算打过几回交道，会心地回以一笑，笑得嘴边须旁扯出几道沟壑，在将要散去的夜色里亮暗分明。她抬头见天幕已成靛蓝，是快要破晓了，便忙转身进了药铺去。
她进去时，正逢那小伙子急匆匆跑出来，见她便道：“阿薏姐，那个人突然吐血不止，也不见醒……”她听了心中更忧，一颗心绞紧了一般隐隐有些害怕，道：“小六子，你把箱子搬完就去歇息会儿吧，白日里还要去估衣铺帮活，今日真是谢谢你了。”说完急急便往仓库里走。
那青衣公子此刻正躺在库房角落里自己那张窄小床榻上，他仰头平躺着，血线就沿着嘴角汩汩流淌出来，有时明显看到他心口一震，紫黑色淤血块直从嘴角喷吐涌出，狰狞可怖，见之触目惊心。
阿薏手心里直捏冷汗，知他这是再度毒发，内里血管只怕已尽数裂了，上前去将手背搭在他颈侧，果然摸见动脉处血气翻腾燥热，心下一惊，慌忙去旁边药柜里拉开抽匣，取了车前草、冰片来，和着水先喂他服下，再抚他手腕，毒热已去了不少，脉象暂时渐渐安稳下来。
她眉目稍舒，揭了一把额头薄汗，仍是丝毫不敢大意，跑去将灶上起火，拿了个乌砂小石锅煎上蚕沙、竹菇、陈皮各两钱，低头想了想，又去取来丹参三钱，川穹、黄芪各一钱一并放入锅中。
这当儿，她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个大桃木箱子，也未落锁，一启箱盖，从里面拿出一卷布帘，布面几处已磨破残损，叫水洗得发白，摊开来里面竟是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一排刀具。
她从中抽了两支出来，夹在指间，人坐在床沿上，缓缓将面前男子扶坐起来，伸手轻轻解开他透湿衣襟，拨开他濡湿青丝。触碰到他胸前臂膀的皮肤时，只觉得又湿又冷，雨水和血污还湿粘在皮肉上，散发出铁锈腥气，细切的刀伤处皮开肉绽，周围已青紫发黑。
她眸光恻恻，心疼不已，抬手正要开刀放血，忽然心中不忍，又将他搁下，往门口柜台边一只土瓷盆里摘了几片新鲜薄荷叶，再回来用掌心揉碎了敷在他伤处，一咬牙，凝眉用刀尖小心翼翼割进肉里，霎时刀口渗血，污浊粘稠的紫黑色毒血一滴滴倒流出来。
差不多将每一道伤口重又划割一遍，灶上药锅开始咕嘟嘟滚沸了。她放下刀去灶台上端药，方才过度紧张和精力集中令她手上虚软无力，险些将药锅失手打翻，她强自镇定，不敢稍作耽搁，先细细将药渣滤去，再将茶褐色汤药盛入碗中，用蒲扇扇凉，端来服侍那公子喝下，助他清毒热、调理气血。
一碗汤药下肚，阿薏紧紧盯着面前男子，见过不多时，刀口处起先涌出的紫黑色淤血渐转绛红，终于暗自舒了一口气，心道这偏方似是起了成效，再摸他脉象，却还是亏虚寒滞，不免心中隐忧，眉心又凝了起来。
她将脸凑近他胸口，仔细观察流出的血液，见确是通畅新鲜了些，又伸出手指轻轻沾了一点，在指尖捻开，移近鼻下嗅了嗅，腥臭味也略淡了，一时想不出哪里还欠妥，只观他面容，见他面色惨青，唇色瘀紫，一时心中又委屈又惊怕，只怕他就此闭目不醒。
苏青袂神智尚在混沌之中，只感觉周身气血缓缓通行，身子没那么疲乏沉重了,接着又觉身上密密麻麻几处刺痛，胸前却是一片清凉。
这感觉……好生古怪，他有了意识，便睁开了眼睛。
睁眼所见，竟是自己胸前空空荡荡，□□！
这情景，着实令他一惊。他自幼出身名门，极重修容礼度，在自己府中行止也鲜少衣冠不整，此刻不知身处何地，却如此敞衣袒胸，委实是生平不曾经历的大大窘迫。
他急忙伸手将两边垂敞的衣襟收拢阖在胸前，却见面前一只白皙细腻的小手伸来又停在半空，抬眼向上望去，只见一位妙目少女离的极近，秀鼻嫣唇，此刻正微蹙蛾眉也看向自己。
他从未与陌生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一下，只忽觉两颊耳垂一阵燥热，不自觉突然身子向后仰避，其时脊背也跟着火燎起来。
他心中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那少女先是一怔，紧接着展眉喜道：“你终于醒啦！”说着又要伸手上来拉他衣襟，一边巧笑：“治病救人不分男女，你的伤口还在淌血，尚需包扎一下。”苏青袂胸前双手未松，却也并未使劲，任她将衣襟又拉了开，这回仔细看去，见胸口、肩臂上的刀伤都已细细处理过了，伤口出血已缓，殷红里浸透些薄荷叶糜，便是方才那一方清凉。
他心中大为感激，想来她为自己逼毒祛热、开刀放毒冥冥中相救性命，若并未遇见她……他心下一阵后怕，不堪想死于非命还不自知。如是他脱口诚挚道：“多谢姑娘！”
却见阿薏正低头剪着白棉纱，笑言：“早知你身体如此康健，拔了毒几刻转醒，该让黎叔待我片刻的。”
苏青袂问：“怎么，你还有要事须动身赶路？”
阿薏摇头浅笑：“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随货箱同车一道儿进京，可省去一半路费。”
苏青袂闻她提到“进京”二字，陡然想到自己身担重任，忙将手摸进衣襟。那信函曾被大雨浇湿，此时尚胶粘在潮湿的中衣与主腰之间，他心中稍定，将信函取出来，见信封上墨迹虽洇，却还尚可辨认，目光炯炯看了半日，忽然想起一事，便同那少女道：“我亦上南京，你我二人或可同去，路上也多个照应。”
阿薏闻言自是一喜，抬眸笑意盈盈瞧了他半刻，看见他手中信函，便道：“是为了代故友送信？”
苏青袂神色有些难言，只道：“算是吧，我往京师妙手医庄。”
却见面前少女撂下手中活计，一拍膝头，杏眸溢喜道：“巧了!我也赶去妙手医庄交货呢！”
她一时有些激动，倒也不觉局促，此刻重又拾回手中棉纱，抽出一只小镊子来，在身旁烛火上燎了燎，凑近苏青袂胸膛，凝神仔细将碎叶、血痂一一夹了出去，又将棉纱对叠，往里包了冰片、干荷叶，这才轻轻包在他伤口上。忽然她抬眸问：“我叫阿薏，薏仁的薏，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苏，名青袂。”
阿薏偏头想了想，自语道：“苏青袂？这名字熟得很，我好似在哪儿听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索性继续埋头为他包扎伤口了。
这话却叫苏青袂十分受用，他自认从未见过面前这位少女，那么她口中的“好似听过”自然便是坊间流传，念此，他不免心下暗自得意。他本当朝抚远大将军苏夜之子，家世显赫，年纪轻轻便接手扬州第一藏剑阁“青云剑坊”任少坊主，更兼他剑术超群，行止风流俊雅，坊间便以“青袂公子”称之，以赞他玉树临风。
然，他忽又忆及前番苏府巨变，想到爹爹莫名突遭不测，哪还谈什么盛名荣光，心中一阵黯然落索，唯见面前这少女认真敷药的模样明丽可爱，看着微觉舒心，却也不敢盯着人家多瞧，偏移开目光，四顾下才见此处房间狭小晦暗，四壁皆是齐整格匣，木匣上刻草药名字，原是一处药铺库房。
鼻侧悠悠萦绕药汤苦涩，后调却回些草木甘香，再看灶台虽老旧陈破，却拭得一尘不染，案台上尚放一锅一碗，浓郁药气便是经那处徐徐飘来，心道此地朴素间透满烟火气，倒也令人舒逸喜爱。低眉再看那名叫阿薏的少女，见她青丝袅袅，纤盈双手正不停忙碌，只觉慰藉，便温言：“确是很巧，我送信，你送药，皆是去往妙手医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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