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

作者:梨亭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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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碎冰摧


      夜幕悄临下,阴森潮湿的牢狱内,霉气秽浊不堪。低矮筑墙断隔了穹宇银汉,寂夜里透不进一兮光亮,却好似能听见宫漏,清清浅浅,时断时续。那抑或是落雨,淅淅沥沥敲打在颓坯的外墙,不不,她心想,盛夏的雨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狱卒惫懒于无休无止的巡夜,甚至疲于迈移粗重的步子,亦大可不必,只因此处是关押重犯死囚的监牢,平素少有犯人,纵然有人入狱,亦必活不过明日午时即被问斩。

      值守早熄了狱灯,狭小窄仄的陋室内独她一人。木熹渊细瘦双腕让镣铐铰在一起,沉重的链球垂坠到脚畔,脚上套着铁鞋,轻轻一动,倒钩便会破皮刺入,激涌起一股陈锈混合血腥的异味令人欲呕。

      她索性静静倚靠石壁,畏天知命,一如她曾决绝和绝望的轻掷死生。颈上紧锁的木枷迫使她不得不微仰秀颌,瞳仁没有焦距,望见的是一片模糊混沌的巨大阴影。她想见来时外墙上悬钉的狴犴凶神恶煞,正像此刻被钳制在它的爪牙下,却意外的,于身躯拘禁处通感天地间寂静的窸窣,不知这是否是一种哀幸。

      四下却忽然传来铁器碰撞僵硬冰冷的脆响,她疑心自己产生了幻念,双手勉力挣扎复闻见咫尺间粗沉铰链闷钝的摩挲。

      是铁栅门开了,牢狱内潜进一人。

      来人脚步轻而急促,气息像仲夏夜桑间陌上吹过的和风。木熹渊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由于惊诧,脊背再次抵上粗糙坚硬的石墙,来人刻意压低声音:“木姑娘,是我。”

      她的心弦“咯噔”重颤,漏了一拍三眼,立时转作深深悸痛,似弦断处张皇曝露的茬口,血肉粘连却怕人清理拨弄,她分明感见面前人一步步向自己迫近,他向她走来,向她伸出手去,舒垂的广袖沾带佛手柑深郁却又清透的淡淡甘香,虽不可过语蓬荜生辉,但她倏然露怯,怕彼人同遇割指之危。

      “木姑娘,你还好么?”夏桎匆忙拿一四棱铁锏为木熹渊削去手脚桎梏,这话等同白问,因为他笨拙且费力地前仆后继,斩断虬结倾轧的镣链时,她纤细的藕臂或足踝总是不能自抑微微惊悸。

      铁锏不算利落,他亦不敢弄出太大声响,如是折腾了一时半刻,木熹渊低垂下螓首,凌乱的额发一同散落进黑暗里,她声音闷闷的:“你来这里做什么,又是如何进来的。”

      “做了一回梁上宵小,盗取了我爹的白玉腰牌而已。既有尚书令在手,宫门牢狱自是一路畅通无阻,至于门外那些卒子,我用坐拏草将他们暂时懵痹了过去,应该一时不会鸣警阻挠。”他的答话未见波澜紧张,音调是两面之缘淡薄印象里的明净温和,此地此时倒有些少见的从容持重。

      “你怎么……”她欲加责备,却又未知该从何说起。

      夏桎竟有暇微笑:“事急从权,判道离经亦未尝不可,在下还是得蒙姑娘言传身教。”

      她忽然便有些羞赧,耳垂颊畔俱觉浮燥,好在牢内漆暗如渊,并不至轻易示人。一瞬过后,她惊惶道:“劫狱是大不敬的重罪,待他们醒来事发,必关闭城门全城缉捕,你单枪匹马只身前来,到时我们逃不出锦衣卫的天罗地网,只会被乱刀砍死在绣春刀下。”

      夏桎淡淡道:“我知道。所以请姑娘快些随我出去,莫再犹疑。”

      木熹渊不为所动,反而震愕:“你这是在将身家性命率尔操觚,究竟为什么?我与你不过萍水相期,我心愿既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却还有堂前椿萱待君侍奉,还有手足亲眷待君荫蔽,还有偌大一座夏府待君操持维系,你何必为了一个陌路人……”

      她尚未说完,温热的掌心却覆上她的腕骨,夏桎郑重道:“我一直将木姑娘视同知己。”

      木熹渊闻言落下两行清泪,强自抑制的哽咽还是难免于捉襟见肘,唯有深深蹙眉忍泣:“你随口一句‘知己’,便把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这值得吗?”

      夏桎幽幽凝眸:“士死知己,固所甘愿。豫让酬伯瑶,可伏桥如厕、吞炭漆身,渐离惜荆卿,临易水相送,筑击秦王。古来仁者概如是,何谓值与不值。”

      他不便再多言,只因此间情形危急凶险,遂携起木熹渊葇荑,不分说将她带离牢狱。

      他不是没有近忧、没有远患,只是明珠弃捐,他委实不忍亲视兰芷瑾瑜再步后尘,折骨累牍枳棘之中。权衡相较,唯有先救她逃出藩篱,再绸缪安置夏府亲眷。

      他自来厌恶科场浩瀚卷帙,鄙夷詹府那些曲意逢迎、捧高踩低。此刻当真与之永诀,忽想起年幼时父亲谆谆教诲,殷殷盼伊成材。仿佛一切只如虚恍,含辛带讽,他功名未成,反倾覆了夏氏几番惨淡经营。

      夏桎在黑暗中紧闭双眼,感到熏风夹带狱廊间腐臭的腥气迎面撞来,五指间徒留身后女子微凉微汗的素手,和与他一后一前奔赴在修罗道上的足步真切可感。大厦将倾,覆水难收,眼前可想见是一片愁云惨雾,他咬紧牙龈,与木熹渊同上了先前筹备好的车马。

      马车出城后一路向南。骏蹄疾驰,厢舆颠簸,杂乱车辙辗碾过山路淤泥,带起一溜儿微微湿润的草叶土腥。

      方才果真落雨,不过小雨旋即初停,浇去了些许闷燥,山林悄静,车厢内亦是异样静默,夏松茂苦沉的沟壑纵横的老脸生生憋成了绛紫色。

      夏盏芯乖乖依偎在夏母臂弯,杏眸乌溜溜瞅过对面并肩而坐的木熹渊和夏桎,她似乎已灵敏地嗅见气氛里那一点剑拔弩张的危险和不安,如是安安静静踞坐在那里,并不说话。

      毂轮一个剧烈打抖,马车驶过一道急弯,夏桎突然凝眉重色道:“爹、娘,一会马车下了宣化山麓坡就是秦淮河桃叶渡。我已打点好了艄公舟舸,你们先带盏芯走青溪水道南下吴越一带,暂避月余,千万谨慎,后再图周转。孩儿不孝,不能长伴膝前,作婴儿斑衣戏彩耍闹娱乐,就此别过。愿二老余岁安好,愿盏芯代我弥进孝道。”他已然不忍再说下去,顿了顿,还是续道,“我随同木姑娘鞍马漂泊,往后隐姓埋名于红尘市井,恐难再见。夏桎有负厚望寄托,惭愧不已,养育之恩,时时铭记在心。”

      夏松茂怔忡长望向他二人,盯住夏桎目光良久不瞬。他忽而徐徐太息,脸上积滞的青寡郁色笼罩上更深痛的悲凉,浑浊的眼白里布满血丝。

      木熹渊再度黯然伤神,垂首无颜相对夏老爷目光。夏氏横祸归根究底系己而起,此刻同处在这方寸舆厢内,比如坐针毡更强烈的,是对夏桎深深且无以为报的亏欠。

      却闻夏盏芯忽然问:“为什么我们乘船,哥哥姐姐却能骑马?这不公平。”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句稚声稚气的问话,夏母将手臂向内圈了圈,让她在怀里被揽得更加紧些,指腹顺着她柔柔髫髻,一下下抚摸,突然泪水便如扯断的珠帘,汩汩倾出。

      霎时却闻“玎玎”数声激响,车厢前后抖晃,马匹受惊腾蹄一阵长嘶。那是利镞入木冰冷干脆的凝噎,夏桎与夏松茂警觉不妙,神色绷紧,是时眼前更飞掠一箭透穿厢壁,直钉在夏松茂耳边寸余,入木三分。

      夏夫人惊吓抬首,一震之下竟止了珠泪,只可见素容泪痕阑干,苍白失色。

      鸣镝破风,呼哨肆虐,身后隐约传来铁骑雄浑威肃、密鼓点般笃笃蹄声,如追魂,如索命,地面震动,车愈颠荡。骁骑皆若炼狱里一夕获释的恶鬼,亡命冲杀,鞭笞声叱咤声、铁掌激腾起的杀伐乖戾回荡在空山之间,凄厉瘆人。

      流矢愈密,时闻舆厢木椽难以承受巨大冲击戛然断裂,残木摔砸震落,外露的帷幄与绣幰已穿成褴褛筛箩。突然前方猛急一滞,夏母护力不及将夏盏芯直摔出去,她向夏桎的方向踉跄扑来,惊呼:“哥哥!”竟是并辔的两匹辕马中一骑中箭毙命翻倒,马车失去平衡,陡然向一侧倾辄。

      夏桎双手扶住幼妹,正见她不谙世事的小小粉面布满惊恐,但却并没有哭,只惶惶然睩动明眸,不知是不是正竭力克制恐惧,想在大人面前做个坚强懂事的小姑娘。

      东首厢壁整扇暴裂开来,磕在辋的残垣上,骨碎筋折,断肢残骸倏忽滚落高坡去了。夏母差点撞出车外,是夏松茂眼疾手快,危急间扯住了她的臂膀。

      夏桎俯首再度望见盏芯,望着她明眸如镜,一寸眼波,千斛明珠觉未多。忽然悲从中来,他知道追兵将至,一切似乎都已晚了。他望着最最放心不下的小妹,看着她幼稚不及始龀,是两月前方过的五岁生辰。那时她一本正经地虔心许愿,吃着他亲手煮的长寿面,无所掩藏地烂漫巧笑。

      有多眷恋,是否此刻就须有多狠心决断。

      他和木熹渊坐在一息奄奄尚在苟延残喘颠簸向前的车軎上,残破洞开处只见山腰间茂郁林木如魅影幢幢飘移倒退,伴有飞箭穿杨啸响,惊起归栖林鸟颤鸣疾掠。

      仅余的一匹辕马渐渐不支一车五人的重量,加之负伤,蹄下显见疲竭力缓。舆厢三壁皆已摇摇欲坠,轮毂辐辏危如累卵,崩析只在顷刻之间。

      木熹渊与夏桎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纵忧色缠眉,夏桎亦立下剖断,他将夏盏芯扶上鞍鞯,她小腿尚够不到马蹬高度,如是孱孱不稳,只十指并用死死扣住鞍头铁桥。夏桎哀然顾她模样,迅速用缰绳辔索将她捆固在马背上。

      饶是她再年幼少不更事,也忽然知晓了他接下去要做什么,她惊叫:“哥哥不要!阿柔不要独自先走!要跟爹爹娘亲哥哥在一起!”

      夏桎却狠心并不睬她,确定她稳固,接过木熹渊从衣襟内取出的随身短匕,寒刃三起三落,斩断了辕马当膺靳革,及颈套流环上紧连车厢的缰索。

      舆厢终得四分五裂,轰然塌落,弥留之际夏桎伸手猛一刺马股,厉声嘶喊:“盏芯抓紧!无论如何不要松手!”

      夏盏芯啼哭起来:“哥哥!哥哥!我从来没有坐过马!”

      马儿刺痛受惊,脱缰疾奔而去,骑上幼女的哭喊惊怕须臾遥远,毂轮崩陷,残片在纷飞箭雨中倾翻,滚落下山崖去了。

      阴云伺月,薄晕寥寥,久时坡下谷底传来木叶簌簌,接着似闻一物事低沉浅淡的撞击声,无何淹埋销匿。应是残轩触底,余人未卜生死命数。

      一众锦衣卫驭马急穿林道而去,铁蹄踏踏,蟒袍翻飞,腰悬绣刀凄艳寒凛,振臂张弓,羽箭迭射如流星。待骁骥绝尘奔远,嘈嚣落地,空山重归悄寂,才借些微月晕映照下,见密林深处高枝上缦立玄衣一人,皂靴轻踮,身形岿然,面如温玉,只有叶底清风拂掠过他乌沉发梢,却半点不见枝杈弯折动摇。

      那人低眉俯瞰苍莽林渊,垂手忽然发劲,凌空一道白练刺破夜幕,径向脚下幽密深邃处射去。柔素如洗,霜刃乍开,皎皎洁光更胜月华,片刻从谷底深渊中卷出一人,白练缠腕,顷时收歇。他左臂支承着那人,着其倚靠肩头,彼时满面让坡间石砾荆棘磕碰得血肉模糊,鬓丝散乱,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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