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

作者:梨亭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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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磐石之固


      沿路向南至于夏府,登门进得正厅时,阖家早已依序围坐在赤金檀木圆桌前,桌上菜肴汤品齐备,碗筯端列,夏老爷正向夫人絮话商论着什么,音色凝重。

      夏桎捕风捉影,不由奇道:“什么六科的木右给事?”

      他说话呼吸间尚隐有粗重鼻息未平,行路匆忙,额角又已坠挂二三柱细汗,中单领缘亦叫颈上涔汗濡湿,因白纱之故,汗渍洇痕愈显得清晰狼狈。

      这一打岔,夏老爷收言微拧起眉,投了著,颜色不满地看向他。本已恼他迟归,眼下又见这样一副冒失样子,真个儿是将孔孟谆教皆丢到了九霄云外。正待出口斥责,桌西向隅一小女忽然欢喜呼道:“哥哥!”明眸曼睩,转瞬盯住他手中拎提的三四油纸包,更是喜出望外。蛾眉浅弯如新月,嫣唇贝齿,含笑轻绽,虽年纪甚幼,正四五岁髫龄,却是无限明丽惹人怜爱,当下已迫不及待伸出粉堆脂凝的白皙小手,上下抓够着急要察看兄长捎带回来的一干物什。

      无论何时瞧见她一张天生宜喜笑靥,心中忐忑总先消去大半。夏桎将手中糕点递与爱妹,揶揄看向父亲,他如何不善察家父辞色,此刻溜腔滑调抢先告罪道:“当真沿途有事耽搁,事毕未能戚速脚程,令阖府侯我,实是缚英过愆。”言罢窘笑,乞得允溜回屋里洗拭更衣。

      夏松茂贯不受他此套,张口欲加管束,却遭夏母截胡嗔怪道:“桎儿这一路发汗不少,怎可不快去房内盥洗干凉,汗津津的闷出痱子来、害了暑热可怎么好。”当即指过身侧两个侍奉小厮,令他们预备铜盆、打温汤去了。这方温言续道,“夏日本有些恹恹,过午了仍觉食足,倒是没甚么胃口。”瞧了一眼满桌菜式,伺机朝夏桎丢去个眼信儿,夏桎登时会意,忙不迭虚搡着仆侍回避。

      夏夫人颇觉满意,心思流露,晏晏莞尔,回转丽眸盼望夫君,浅笑着问:“老爷觉得呢?”

      夏松茂抬眼对上她秀目间一点慧黠一掠而纵,无奈摇首。堂堂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天家废相至今,满朝文武何人得以凌居己上?偏在这方寸府邸,连自家小子几句训诫也言说不得。

      他总也当真生不起气来,只是重新执起银箸,佯作厌烦:“得了得了,镇日里就知道溺惯着他!”自然不肯再待夏桎入席,自顾先夹起菜肴送入口中。

      此番插科打诨,倒将桌上先前那愁郁氛围消弭赶散。

      夏桎以绢绸浸水拭去额鬓粘腻,复卸除网巾,打散官髻,左右随侍拿白象牙雕银篦子为他重新细细通顺青丝,后寻一缕素纱丝绦款款结束于颈后,顿时便清爽了不少。待他再度转出山水淡柚木屏风时,已换作一身轻薄玉色襕衫,步移裾摆,俨然风度翩翩的才俊模样。

      夏夫人神采间更见得意,这厢方哄盏芯进了几口时令菜蔬,不遑他举步跟前,便轻拍椅面,柳眉依依,微笑着定要他坐到自己身侧来。盏芯与兄长更是自小胶漆,情谊笃厚,此刻望着他欢欣难掩,扒饭呷汤都仿似生出别样滋味。

      如此适逢月假,父子二人才得朝中拨冗,归家稍作修顿,阖家同享中饭,寻常间自有清欢无尽、喜乐安然。夏桎浅尝了几箸府中菜色,忽闻父亲径自沧桑嗟叹:“昔时小觑,那魏海而今委实已罔顾阴鸷,忍下弃一族而成一人之狠手……”言语间极尽惋惜怅惘,夏氏清白身家,祖辈几代经营,方兴显于朝廷,秉权奉恩于御下,他自腹中愤懑,心底更是忧戚难纾,宦海浑沌几同败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夏桎话听半阙,满头迷雾。他去岁始及进士,暂领谕德供职于詹事府,上午虽风闻朝堂哗变,似有臣工奏疏不实罪至欺君,龙颜震怒敕当廷杖毙,形状惨烈。然终无从获知详尽情由,心思一转,臆测眼下家父所言多半为此,亦生出些须好奇,遂询问道:“爹,那木言官究竟是何人啊?”

      夏松茂横他一眼,郁烦道:“你既说了是‘言官’,自然缘因失言祸起,谏诤何辜,竟罹薨身殒命于桂殿。”

      夏桎见父亲着恼,虽深知他悕惶同僚,却不敢再触他霉头,如是悻悻住了嘴。这当儿右眼皮却好巧不巧“突突”隐跳起来,他心头一阵莫名焦躁,隐隐生出些不详预感,却又究寻不出焦虑为何,只觉得那金殿溅血闻之历历似曾相见,然分明未见,总是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株连偶合。陡然间却回想起街隅端立那人,鲠硬辞色,与那木右给事如何不是同气连枝?他细思恐极,一时虽不愿承认其间关联,那少年的坚执身影却频频闪现在他脑海里,再难挥之而去。

      胸臆间翻涌纠缠一阵杂乱,脑中想见却是一双清秀眉目,似翠微叠掩的春山让青岚缭绕成秀致两半,并及,那软腻如覆鲛绡的酥手。

      他无意间瞥见幼妹白嫩小手搁下碗箸,两颗汪了水银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好奇地探视着他,粉扑娇靥轻含浅笑又略杂疑惑,分分明明,单纯心思全透在颊上。

      盏芯小姐借故也不肯好好用饭,手中却捧着清水豆糕,操一副娇软细糯的嗓音奇道:“哥哥你怎么啦?你看,你眉头都皱起来啦。”

      电光石火,他记忆里的影子和咯咯如黄莺出谷的清啼交织重合,陡然清晰浮现,那自洞渊深处骤然迫近的亮白人身,忽然沉压在他胸口,几欲喘不过气来。

      那人、那人,分明只是个质弱的姑娘。

      夏尚书此刻始察家子异样,狐疑凝视了他半刻,半搁箸于竹册,晦声道:“莫非你早与右给事相识?”

      夏桎神思不属,敷衍道:“不曾相识。”忽然急急相告, “爹爹,我出府一趟。”

      夏夫人闻言便停了箸,立时肃色拦住他盘问:“怎么才坐下不及片刻又要出府,可是公务出了什么纰漏?”复又怨怼,“你们这一老一小,镇日尽钻进那故纸堆里磋磨不休,尚书且罢,我当真不明白了,桎儿你那小小一方詹府……”唠叨起来连珠炮般,更是将夏松茂也不忘责难。

      夏桎无暇理她,焦煎着那姑娘怕也难逃麻烦。她想必甫才痛失亲眷,仕者多炎凉悭吝相援,孑然孤身,伤心荒凉,性子又执拗至斯,万一做出什么傻事。

      念此他霍地起身,指派小厮速取发巾兜头来,一边离席胡乱将鬓发塞进襥头里牵系缨带,略整饬衣衫,就要出门。

      身后辄闻夏松茂厉声喝道:“桎儿!官场混杂,不可凭仗一腔意气贸然身陷泥涂!引火焚身,悔之莫及,你考量清楚没有!”

      夏桎眉心一软,双目微微刺痛,他略阖了阖眼睑,足底有一瞬迟滞,仍是匆匆裹挟领衽,挺身疾步趋出府去。

      夏松茂一声悲叹,肺腑如沥火油浇煎,闷燥欲炸,从轻启的窗纱处尚能窥见晴亮天光未减,白日恍恍,襕衫拂袖的熟稔形影竟已倏忽行远,目所不极。

      他捶顿席面,皮皲苍老的掌心捏出冷汗,倘木氏冤案自此贻祸夏府,恐皆冥冥孽因果报。

      夏桎沿官道一路急惶惶找将回去,自幼便是个携卷书生,是时方悔连骑马亦不精驾驭,如此只得拼命加快脚程,若所料不差,她此刻业已只身觐谒紫禁皇城,由是更交心急火燎,五内如焚,只当那孱弱双足已不属自己的,恨不能插翅而飞。

      头顶烈日疾行了数十里,及近巍巍朱色高墙,果见一削峭身影萧立于飞桥叠阙下,粗褐直身泛约楚腰,举目是无穷寰宇,异色琉璃鎏溢刺目金光。

      他遥遥大喊:“木姑娘留步!紫微几同龙潭,你心智崩摧,千万冒进不得!”

      木熹渊侧目,待瞧见是他,两隽烟眉凝蹙得更加深了。

      “木姑娘!我深知你欲效缇萦救父,但天颜激怒犹盛,此时觐见,何异于撮盐入火,枉自白白断送!乃父精神,追冯唐宋璟,铸白铁者必同感同知,斯人既去,若忠魂遗世,亦不忍见你如此啊!”

      情急之下,他再顾不得冒犯揭人伤疤,直将自己的焦灼担心一股脑全倾吐出来。

      还好没有更晚一步,让他在红墙之外先遇上她,这时他才感到火热的汗水喷薄倾淌,粘腻地浃透中衣,襕衫团领濡湿了胶贴在脖颈上,像是被谁紧紧攥扼住咽喉。

      她闻言先诧后怒,面上转成不青不白的阴沉颜色,笼罩一片散不开的迷离哀愁,怒瞪着他,薄唇颤抖,半晌却说不出话。

      夏桎只当她心智稍移,被自己说动,故而紧跟着上前一步,站在与她咫尺相隔的正对面,解释说:“姑娘品如华英,高情远致,在下钦慕有时,如是更不该妄然折损,世所不值,盼姑娘冷静心神,从长计议,缚英愿尽夏府之力,协助姑娘沉冤昭雪。”

      木熹渊横眉加厌,怒道:“什么协助?我的事,无需你自作多情费心掺和!”

      夏桎胸膛间一连串后话在喉咙处梗了一梗,仍是不觉气馁,面面俱到地复说将起来,木熹渊只见他一路仆仆奔忙,襕衫襟袖已有些凌乱,襥头歪斜去一边,亦无暇察觉。额角鼻尖悬沁着汗珠,嘴上絮絮“愿与扶危,知己责义”云云,一时半刻似是没完。

      她眼角微抽动了动,不知自己何时竟与这官街上素昧平生的呆气儒生成了肝胆相照的知己,然她终难再讥诮相向,静默望了他几眼,忽然瞥见浅玉裾裳间依约浮摇的象牙笏牌,其上凿刻从五品官称。她心念一动,挠身上前一把扯住牙牌,顷时余手使力往他胸口重重推去——宫绦撕裂、流苏凌散,连配饰的玉珠也粗暴地迸落在地,木熹渊手握牙笏,心中一惊,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夏桎,而夏桎,挨了她这出其不意的一掌,竟猝不及防地朝后跌坐在了地上。

      两人俱遭愕然,木熹渊窘在当儿,进退不是,她没想到夏桎好歹七尺男儿,竟当真似话本里写的一般,双手全无缚鸡之力,自己本意原只为借他牙牌进宫,而今却将他推倒在地,实在失礼。而夏桎惊诧的,自然是读书习礼十七载,断断也难料想给事中千金会因一语相悖动手搡人,及瞧清她手中紧攥物事,惊吓得非同小可,急忙双手一撑从地上弹立起来,正要阻拦,木熹渊却一扭身执牌高逾冠顶,疾步闯宫门而去。

      她步似追风,面沉如铁,嶙峋瘦腕处见两挑青筋起伏,逆风执炬,早已罔顾烧手之患。

      御道宽广,午后肃静无人,时闻宫沟里水响清越,前方忽而传来橐橐木鼓声,浩荡沉郁,伴有侍卫嘹亮庄严的宣告:“皇上驾到——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木熹渊怨憎抬眸,瞳仁深邃处纠结起复杂情愫。

      天子出,肩舆徐徐,华盖招摇,车驾次第,卤簿数百人。丹墀左右布黄麾仗、黄盖、曲盖、紫方伞,丹陛左右陈幡节、金节、青龙白虎幢。

      御柳深碧拂旌旗,艳荼宫花迎剑戟。

      绣袄锦衣扶御驾,玉簪朱履侍金轝。

      她半眯起双眼,只觉眩目光亮决眦,要从她眼仁里杀出血来。

      原来,那便是大明天子。

      她紧了紧手中牙牌,本就光洁的白象牙骨,在她掌心腻腻打了下滑,未察觉时,冷汗已全然浸满手心。

      木熹渊横下心,挺身上前,正立于青琐金道上,不揖不拜,声如鹤唳:“臣女木熹渊,洪武十九年右给事木慨长女,御驾班前,面劾奸宦魏海。”

      擎执刀戟的校尉侍从见有人冲撞圣驾,俱悚然戒备,声势煊赫的长龙仪仗如惊弓之雁停了一停,朱干玉戚森耸相参,龙旗豹韬抑扬差错,一时如群魔百鬼,在她面前化成具象。

      “吾父未达天听之逆耳,胎死旦夭,至陛下如蒙欺昧,使去衣受辱,槌杖廷上。”她语夹冷哂,目光怨毒,至此犹不值家父行止,终凛然陈词,“今熹渊代以状其罪:魏宦猖獗,任所私意,假公市恩,帐底偿怨,毁誉构贤,以无用物蛀蚀国库,盅利罔上,此罪一。”

      侍卫武官惊闻她出言狂慢,言辞忤逆,指诟乃当朝第一署司礼监主管魏大人,竟无避天颜,冲犯龙辇,实在泼胆疯癫,久在御前侍驾,只恐横遭性命之虞,兜鍪铠甲之下皆瑟瑟战栗,嵬然一片跪倒在地。

      木熹渊面无惧色,续言,“内宠滋甚,贤驽失察,终致翰林目不识丁,武阶臂不挟矢,白徒骤贵,闲岁频迁,父子同堂而兄弟阋居各署,将帅逃匿纵匪寇易姓进身,犯赃隐罪,昔时走卒尽封王侯,一日加官,百人寄俸,政令逾滥至此,此罪二。陛下姑息沆瀣,同流合污,令天下有识心寒,忠贞潦草,远甚魏海之过,陛下失道于黔首矣!”

      朱元璋阴恻恻看定她,冕旒遮挡下的炬目像暗处伏击多时的猎鹰,精准算计着猎物入彀,灌顶奇骨上铅炭扫就的两道斜眉,深沉不为所动。

      木熹渊从至尊天颜眉骨间移开目光,漫望白阶磊砌,黛抹红墙,熠熠金粉忽如旧梦,她嗟然悲悯:“茕孑残躯何足立,死轻生重一时抛。朽木摧折,磐石不转,为其女者,既已无福承欢侍孝,惟愚鲠秉其遗志,藉以儆谢未寒尸骨。”

      她目光渺远洞彻,兀自凭立在九五皇城,凌坐肩舆的天子久久凝视脚下这个瘦硬如梅的女子,奇的是,他终于只随意挥手示意身侧锦衣卫将她押解,没有加膝坠渊的惊涛骇浪,没有汗血盐车的恚忿狼籍,伏天里空气胶着,不绝如缕,人人涣汗如浆,他与她,甚至没有,亦将不会再有丝毫的眼神交会。

      旌旗敝,团扇阖,辘辘金辇并百人仪仗仍沿来时方向渐渐远行,睥睨天下的君主从未偏离他的轨迹,大至殿宇,末至甬道。

      木熹渊浑身筋骨都像被陡然抽剥一般,徒留的躯壳僵直麻木,任蜂拥而上的飞鱼服侍卫羁押钳制殊无知觉。旁侧有人讶然皇帝嗜杀暴戾,宁立地血溅三尺,罕有一怒千钧腕下留人。另位忌惮住嘴,谩蔑木氏遗女福大命贵,侥以“忠孝”二字蒙混一时断颈之灾。

      她能无视这些嘈杂声音,可一颗心,却自方才那刻完完全全跌落谷底,坠入深潭,埋葬进杳远的銮铃和步履,死灰一般,苍白寸断。

      青灰色的天际,薄暮四合吞涌环伺上来,自古天家不易色于山崩涛逆,她无所怨怪。是她低估了黄袍加身那位的刚愎不仁,和那种已习惯了生杀予夺,令人不寒而栗的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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