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

作者:梨亭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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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人如玉



      帷幔掀起,袅袅白衣步下舆辕,轻足踏过庄前石阶,天色如鱼汤冲淡,一线线清透起来。

      破晓不过须臾,及金丸跳突,蒙蒙天光再镀粼粼金粉,青天际,流云如洗,朝霞若一匹轻绡,复寻常一日。

      她只淡淡伸手推那鎏金门环,闻铜铁碰响,内里莽莽然奔出个总角孩童,雏眉已稍见轩昂,尚隔方启之朱户,便兴采道:“姑姑你回来了!”忽见姑长手中还挈着个小女孩儿,琼鼻秀目,模样比自己还要幼小些,不禁奇道,“姑姑,她是谁呀?”

      齐芷雪面如结寒霜,半刻未搭理他,只见那女童滴溜着沁水杏眸,好奇将他瞧了个遍,雪腮两朵婴肥,忽地一下逐颜笑开。

      他方才有所意识,忙往旁侧端正站好,低眉恭敬道:“姑姑车马劳顿,觞儿已在厅中备好茶水,等姑姑消乏润燥。”不知为何,说来念经也似。齐芷勉强合眼,便未出言再责,径携那小女走入庄内,及去,轻声道:“她是妹妹,往后她是你妹妹流萤。”

      流觞兀自摸不着头脑,望着那小妮子足步不稳,遥遥进屋去了,心道自己何时莫名多了个妹妹,转念又想日后院子间得了玩伴,好不开心。渐闻杏林巷人声喧噪,仲秋晴光已冲和舒煦,医庄内沉水淡香经年如一,此是八月节后事。

      四时依序,悠悠又去半年,是日,南京城长乐路上走来一青袍团领的常服少年,年纪许是将及弱冠,乌纱帽下一张净朗面庞犹见青涩,身骨亦不算十分魁梧,清俊似未全拔开,走起路来,钑花银带下拴着的象牙笏一摇一荡,倒显整套官服宽大略甚。

      值晏夏三伏酷暑,早朝方散,近午更是日头最毒时候,他边行边抬袖揩拭额角细汗,后来索性挽起缛赘罗袖,他本心性明朗,此际也不遑那些个刻板讲究,沿道信顾,见街隅有老翁担旦鬻茶,浮铺周近已零散立着好几个饮茶客,忽觉亦有些口燥,忖此去府邸尚费些脚程,便转过去,往竹篓里投进一角碎银,要了一碗茶汤。

      茶翁约略瞧见来的是个小官爷,赶忙提瓶点茶恭敬奉来,待要说些谄媚客套,细细再看原是个穿绿的。心下登时了然,只道此人多半品阶低微,不然绝不至来这路边茶摊,跟市井俗民混站一起饮瓷碗粗茶,隔街西便是鹤鸣酒楼,何不舒舒坦坦朝仙椅上一坐,列一席名贵酒菜?念此转又对面前少年存半分讥诮,把茶碗往他手里重重一塞,径去招呼旁的客官。

      夏桎自未思想这许多,他不过口中焦渴,此时端起茶汤牛饮几口,头汤经咽喉直入肺腑甘润舒爽,茶根余味淡苦微涩消暑生津,虽则乳花悉无,况味粗糙寡淡,炎夏饮来,胸臆间仍是说不出的淋漓畅快。

      及搁碗,忽闻斜旁一粗犷声音压低嗓门道:“听说冯大将军昨夜被赐死在宫里,皇上召他喝酒,杯没见底就暴毙了,你说哪有这等蹊跷事,定是忌惮他权势太大,功高盖主,才狠下杀心啊……”

      另一人随即接口嘈嚷:“可不是嘛!两年前凉国公蓝大人被同僚告发意图谋反,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杀了,受株连的权臣何止万人,冯胜将军便是当月被召回南京城的。”

      先前那汉子咂舌嗟叹:“我们这位皇帝,戾气是越来越重,还有朝堂上那帮锦服鹰犬,营私结党斗来斗去,屡进谗言将忠良戕害光了,哪得什么青天吏治,最后苦的还不都是老百姓吗?”

      “哎呦我的兄台!你可小声点罢……”

      夏桎抬眼望去,见是两个褐麻鹑衣的巷陌平民,一人正扯拽同伴衣角,挤眉弄眼往自己这厢频递眼信,四目相对,那人突地察觉,端敛容色低垂下头,再不做声了。

      他垂首一顾,看到前襟青缎正中绣着的白鹇,恍然他二人是畏惧这身常服下自己朝臣身份,不禁唇角微弯,冲他俩洒然一笑:“二位畅所欲言,但讲无妨,君子不议人短长,某绝不会乱嚼舌根的。”

      承诺虽是好意,外人听来却不免有些此地无银,那汉子狐疑瞟了他一眼,到底介怀顾忌没了下文,更腹诽嫌恶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怎生恁地多事。

      二人自顾静默喝茶,隔了良久,之前发话那汉子想是有些心虚后怕,忽然一扬茶碗,残汤让他泼出去半注,他打个哈哈,堆笑道:“咱们这些鄙民陋侩,如何借来胆子敢妄议官府老爷的高见?大人们皆享用朝廷俸禄,决策自然是跟陛下一样精奥圣明,诶这位兄弟,你说是不是呀?”他又恐自说自话难能服众,是以随意点过身侧另一吃茶少年,施施然将话锋抛到他那去了。

      夏桎循声观望,甫注意到隔二人一足之距端立着个皂栗直身、平定方巾的秀雅少年,此刻正单手执碗,低眉慢饮,碗缘外露见一尺纤劲峭腕,身形亦十足孱薄,虽则敛眉垂面,犹可窥见是骨秀眉清、肤面姣净之中庭碧树。

      少年初时并未接话,布袍儒冠实难拘泥他内生外发的涵静气质,终待瓷碗茶汤徐徐饮尽,于闹市混杂中,他始淡淡抬眸,神情无兴生肃,形容不倨自傲,他讥诘道:“食人之禄,死人之事,效鹰忠犬亡不可为,况锦绣加身、冕旒御额,纹章绚似绮霞,缀珠重如繁露,焉不益其殷殷,长彼殿前谄谀媚态?一旦还归则顿忘于私邸。物议或可,不才鄙之,”

      夏桎偶闻斯声略感惊奇,只因这少年嗓音过于细嫩,不似寻常舞象之年青春茂郎,偏生言辞又如是尖刻讽慢,他亦为所指,然丝毫不着愠恼,此间细观,见悬胆正下两页薄唇翕张有致,丰采俨然,衷心已先为之耿率胆识凭生几分赏佩。

      既闻那少年续道,“金瓯泱泱,英才济济,五车腹笥而术不正,道渐偏狭,簪缨繁缛致心益昧、德行愈亏。恭伏銮殿之上莫不觊觎高位,慕仕途显达,故竞捧高踩低、勾心斗角,结党者蓄羽,营私者授受,一臣临渊,渔利趋八方攻讦,或百官相护,其势滑稽若市井竖子帮结斗殴,所谓整肃纲常、清明吏治尽皆虚幌,妄饰尔欺君鱼目,罔顾佢人身家性命之虎狼异心,吾诚不齿之,安辱及‘精奥’!家国昌败、黎庶安危固系吾何?夫江川逆恣、山岳颠悬,杀伐祸乱,纵尸伏百万流血漂橹复系吾何?微渺孑身如蟪蛄噪夏不知清秋接临,朝荣暮枯,须臾一世,思念难忘者唯高堂亲眷,厘缠不清者独血脉连枝,牵吾挂吾,椿萱教养之恩,手足扶勉之德,远甚舆情,君臣亦弗能相较耳。”

      骄阳白昼,殊无避讳的忤逆之言经由这未冠少年,以不亢不卑、不疾不缓的青稚声线,大剌剌在人群中炸开,自私彰显,猖肆犹甚,众人交头接耳一阵喁喁,三五好事闲汉哓哓责唾此贼人口出狂言离经判道,当以违逆鞫治,系狱犹难抵过。久经世故,冷眼旁观者亦不在少数,心中好笑这黄毛小子初出茅庐,尚不识言辞轻重,祸从口出,纷纷嗟叹摇首,权作闹剧一场,一笑了之。先前交语那二人本还心怀忐忑,眼下瞧见跳出个更加逆与不肖的,无端端便将矛头全数兜揽过去,甘作那众矢之的,可不称心遂意,乐得舒快,朝那少年略微瞟去一眼,讥诮兼存,旋即不再作另观。

      夏桎注视着他执拗仪容,看了半日有时,视线凝滞在那两挑隽秀春山上,无何竟离开不得。因厌憎而肃穆不苟言笑的俏面,并非不识苦痛强作哀怨,刻毒于黯淡眸色间须臾难掩,冥冥只是平增他坚执的孤傲。

      他觉着,他半点也对他生不出厌弃来。临人之境,顾人之忧,彼肝胆直言虽乖戾未闻,细细揣度却并非无稽,确依实据本,乃情理使然,官固贪赃,亲固珍挚,俗众怯畏虚伪不敢言罢了。

      思忖间,少年语毕径还了茶碗从容离去,面色平静,不置一言,朴素褐衫在花白石地上拓下孤瘦阴翳,履移弗风,徒留一干人等于其身后,笑或笑,骂或骂,喧喧杂杂。夏桎倏忽回神,心意仍盘桓萦绕在方才珠联璧语之间,只觉字字若玉璧跳珠,清越逼人,回味如甘饴、如呷幽茗,竟早已为之心折。

      午时暑气酷热,整片街坊蒸笼也似,赶上今日适逢月假,官道上行人愈多,人人皆冒淋漓大汗匆匆归返,有甚者不顾矜持,焦躁将大袖中文移牍册虚抄在腋下,只为脚力轻快,得及早返家。迟疑间那少年身影已旋即与他相隔二三路人,夏桎心急若再不趋前赶上,恐要就此失散于街巷,他固有心结交这位朋友,尤好奇他还有何叫人耳目一新的妙语己见,急奇并至,皂皮靴向前踏出一大步,右手亦跟着示意招呼,口中紧随道:“兄台!且请留步!”

      他的手,却堪堪碰上了那少年手指,竟至于唐突。

      夏桎如触电一般迅速弹开手臂,双颊耳根微微灼热,只因那少年葱指触之如采葇荑,腻滑似凝琼脂,稍稍冰凉,软若温玉,他不知缘何惊窘,直觉失礼之至,五指不由蜷了起来,却摩挲也不是。

      那少年亦戒备回顾,眉眼间透出嫌恶,幽瞳深邃若岚霭千叠纠葛,潜藏的幽愁暗恨令人捉摸不透。四目相对,他与夏桎皆停了脚步,待夹杂的行客倏忽奔投,二人便生生对立在烈日下溽暑蒸漫的街心上。

      少年的眸光自初见时起淡略逡巡过他周身,继而胶凝在整套青玉绣袍上,秀眉微蹙,神情观之不大和悦。

      夏桎冒冒然略整顿衣袖,又局促着骚了搔头顶梁冠冠耳,见那少年既已回首站定,心中反倒明朗无忌,索性一笑潇然,当街向他小揖一礼,便迎上前去:“兄台不屈俗见,披肝沥胆,知固为端孝恪责一性情中人。适才警论鞭辟入里,语纵乖逆难驳其情理,实亦在下心中曾忽生之残念惧不敢言,是故益钦敬兄台爽直孤勇,心到神知。不奢兄赏玉成金兰之契,在下夏桎字缚英,惟祈能与兄结识一二,鄙下偶得之幸也。”

      他言表衷心诚挚,然正午闷热燥郁,怎么听都似连珠炮般。一番叙话下来,他已有些汗涔气喘,顾不得许多,径抬手又揩一把额角冠檐,却是半咧着的唇角犹挂微笑,一双清净瞳仁饱含期冀注视那少年面颊。

      褐袍少年先时微露讶然,然转瞬即逝,肃面神色颇见复杂,他再度定睛仔细看去,直到纱领、锦绶、镶玉革带一一入眼,与片刻前无贰,神情复又淡漠森寒起来,瞥了面前人一眼,俊面沉下,无言别过身径拂袖去了。

      留夏桎一人愣在街心,尴尬有之,更觉怅然若失,如遗珍宝。

      此去可当真算得上是陌路人了,未及询问陌路公子名姓,先无端吃了个闭门羹。如此耽搁一出,街巷人流已单薄了不少,夏桎恍惚如坠迷雾,仍不住翻思,想见那少年眉眼间好似浸透了如许悲凉。

      他信步沿街往府宅方向行了几十步,始忽记起今晨小妹所托,盼他归家时顺道带些蜂蜜凉糕回来。左右一顾,此去那惯常鬻售凉糕的浮铺已越过两个巷口,终觉不可让小妹失望,不忍拂其欢欣,于是复顶着酷烈日头折返回去,待寻见那铺子,又特意叮嘱多加了小半斛稠蜜。及见对街有售千层油酥、绿豆糕者,知幼妹喜甜,赶巧今日方支领了禄银,便一并都买了些同带回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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