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

作者:梨亭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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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燕王


      流年偷换,梁间乳燕腹生新白,羽翼渐丰,春归秋返,往来几度,此间仲秋天清气爽,檐下孤余空寂巢窠,一如这清静庭院,朱门黛瓦,八载如昔。内苑居处,人迹稀罕,纵方蓬勃些芜蒌,未待繁华,已叫勤恪的主人闲时修饬,权作消磨。

      槐阴转午,齐芷独憩清熟,梨木窗楹下瑞首悠悠含吐沉水,是夏晏谢落的枣花与紫檀叶同捣微末,隔宿露蒸熏,轻烟淡香袅袅,逸窗散尽,户牅外四方开敞院落间多了一披发男童,此刻正沐着午后不温不火的暖阳习练今日武课。

      他本该至于总角年纪,奈何童稚天性洒浪,不喜泥束,府中姑长暂不及察视,他自觉缚发成髻刻板无趣,便放任一头垂髫,练剑暇余,随意以乌绦捆结,复又沉心投入一招一式,细腕嫩臂齐力不歇,循循序进,脚步稳扎缓移,凝眸如豆,深邃明智,看得出极是用功认真。

      日影西偏,云翳渐浓而秋凉催生,他直练了两余时辰,粉额密汗津津,鼻息亦多粗喘,方住剑暂歇片刻,身上陡让凉风一侵,却是说不出的逆冷难适。自在烦累无聊之际,忽见他雏眉微锁,手中剑尖咬地,侧目细细凝听。

      将暮四合只得墙边枝叶沙沙摇响,畏寒花影偶闻枯落残凋,静至于深而寂至于空,他却洞透虚空发动丹田间浅聚内劲,“听风辨位”,隐隐察觉漆朱铁门下久立着个人。

      他奋力反复寻微辨细,应是不曾听错,那人性稳步轻,长伫无息,从容不迫耐心相候,他功力尚浅,未知他已等了多久,只觉那隔空冥冥感见的气息里半点急躁也无,沛然一脉安和,虽拜谒却不求告,好似成竹在胸筹算已工,倒令他这半个少主先自生微怯。

      孩童实在好奇,猜不出他究为何意,如此缓适显不为疾病纠缠,问药心切,难道此人竟能邻墙探知,内里齐姑姑此隙正做些什么,待客愿否?

      这位姑长的心思,他从来不敢妄揣一二,当下只道门外来客仿同一般,也是有些怕她,故而犹豫不迈。思至此节心中反涌出好笑亲近来,抬眼瞟见门边院墙处正有一棵桐树,枝干较墙缘还高出丈许,玩心骤起,心念一动,便借着小成武学功夫,提气叠步循桐干跃上危墙,藏身繁枝茂叶间,探头窥伺院外形貌。

      只见丹鎏门柱下确站着一位绛紫制服的谦和公子,网巾兜发,绾髻簪冠,容修礼度待立不徐,那孩童伏于墙头枝上,忽然发哂:“这位小哥衣冠楚楚,行止却不及登徒大夫,焉知君子不窃人墙根么?”

      这话说得口气轻慢,明贬暗讽,实是张狂大胆,但自黄口童稚脆声念来,乳音未褪,霎时不伦不类强装老成,只觉可爱可笑。他固无心,不过曾于稗官野史中囫囵读过宋子渊对楚王问之轶事,未甚解便胡乱拈来,充滥壮势,轩朗眉眼一挑,犹自鸣得意。

      他蹬树时弄出的簌簌响动那公子早听在耳里,此时回眸望去,见他攀扒墙垣,翘首下顾,两只乌玉眼珠狡黠溜转,滑稽似猴,究也不遑点破,只温文浅笑反逗问他道:“那小公子逾墙越院又欲何为,是要学那仲子,还是要折绿桑?”

      男童着他一问,暗自打个磕绊,他诵默过《诗》,知他所指乃《郑风·将仲子》一篇,字句虽谙,可意义却不至明朗,又断不肯在外人面前输了面子,一张小脸由白泛红,自在腹中将回话考究千万遍,以为无失,这才谨慎答道:“危墙困我,门外楼头,千古凭高对此。”

      那公子闻他小小年纪语出奇旷瞻远,似颇感惊讶,端目注视他几刻,见之分明稚嫩童颜一时神情真执,眸光中如有两簇火焰灼灼跃动,踌躇满志,便敛容不再拿他打趣,转眼望天见云霞彤滚,城镇四起朦胧昏黄,只微作怅然,轻叹道:“登临送目,正故国中秋,天气初肃。小公子不安枕自家庭院温柔乡,何必逾墙来眺望这民生疾苦呢。”

      孩童听不大明白了,左思右想,终是手指往发间搔了搔,哑言相对,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喝,那人厉声责道:“觞儿!你岂可荒废学业,上树攀墙成何体统!”

      男童心中一惊,急急回头见姑姑正立于院内,雪面愠怒,洞漆双眸直瞪向他,心下怯怕得很,低眉一瞧,院墙却又凌耸,只得赶忙环抱树干溜滑下去,自也觉行迹狼狈,忝赧之于颊燥热通红,垂下头去只等领罚,决然不敢再觑她目光。

      步出厢居的院中人正是齐芷,岁月从未苛待了她,此时一袭白裾纤尘不染,绿云沉腰,骨去纤削更见秀挺,亭亭如芝兰抽发,玉面霜冷如昨,只青涩隐祛,深化作宁淡彻达。

      她一双盲目淡漠远视,未理会斜旁面地自省的孩子,径直走到门前,素手启开朱户,她向来客略施一礼,袖手方道:“灵谷寺一别,实未想到岚大人再光临鄙庄。”

      公子含笑,受礼后复揖让回见,恭言:“佛刹清幽,医仙譬语击磬,岚辰闻之难忘。而今朽蠹未痊,沉疴未愈,君恰有良方,便使臣下三顾,焉有不心折重访之理。”

      齐芷淡淡颔首,往身后庄门内示以“请”之动作,淡言:“如此岚大人请移步庄内,详述病症。”

      岚辰俯揖并未正身,亦无抬眼,只可见头顶乌纱系带端整,他的声音平静舒和:“痍疮非止于庄院,远在燕京,亦非在燕京,罹祸于天下。”

      齐芷凭立无言,末了终道:“岚大人久礼,是敬杀民女了。”

      岚辰闻言知意,缓缓抬身,无悲喜动衷,和颜浅悦如常:“秋风起兮,齐医仙是该涉观民间众相,灵雨入堂,驱霉散晦,微臣已备良匹香车,愿君前效犬马之劳,我家殿下,亦恭候医仙多时了。”

      齐芷不再多言,跟随他身后蹬辕上车,院内孩童余光瞥见,邻近舆厢,公子躬身横臂作扶,直至姑姑白衣完全没进厢户帷幄,他始敢抬头张望。

      只见两乘前后辘辘远去,一时脖颈酸僵,更难思想自记事起姑姑律拒出庄问诊,这次既破了先例,所见不知何等人物。

      洪武二十一年八月,二人北上燕京,旬日,抵达北平藩地,岚辰先安排齐芷下榻一雅静茶楼,洗拭风尘,稍作整顿,晚间请来永顺居的厨子掌勺几个清汤小菜,白灼油青、吊梨煨鹿肉、木瓜豆腐盏、嫩藕羹,青青白白黄黄一应列于厚朴胡杨木根雕方桌,鲜香熨胃,如此宵夜叫人丝毫生不出羁旅蹩仄。

      用毕晚膳,岚辰又差人往她房中送来小龙饼、庐州六安瓜片,并备银瓶竹床等点茶器具,以供清肠漱口,解燥息神,可谓周到之至。

      翌日清晨,询过齐芷昨夜寝眠安否,遂带她轻车前往燕王府。及至府邸,见宫殿窠拱攒顶,朱甍绣瓦倚金碧斜晖,照壁皆蟠螭彩云,别馆接天,连廊飞架,金铺玉砌,四阖城墙青碧点金,对启大门朱漆金涂,丹墀巡按数列禁军,玄戟在御,铁靴沉响,阵仗威严庄肃。

      岚辰入府无需通禀,只是明宫觐见服白为不敬,他知齐芷素来雪衣,是以早备一羊脂温玉色轻裘,此时递与她披覆肩上,过门径引之往殿下书房去。

      沿道只见寓邸松柏如盖,幽深叠翠,近处富丽宫室半隐没入参差苍海,阴翳下致人身心沉静,坛花盆景修裁有致,时可闻悠雅丝竹自僻远处传来,绕梁不散,足当秀外慧中。适将中秋,更是丹桂飘香,细碎金瓣似霰,铺洒满道,浓郁芬芳逐步履侵袭衣裾。

      行不多时,便至一竹轩处,晨风轻掠,修叶飘摇,沙沙风回影动,檐角铁马晃打,击奏古朴清越之声。岚辰上前向轩外立侍书僮授意,那小僮即潜身入内,不时折出,向他见礼道:“殿下允见,大人有请。”

      他依礼侍候一旁,请齐芷先入,复跟从其后。燕王书苑规制从简,不过布置一案一榻,插架十数签,方便日常批阅简牍,休憩之用。她行走其间,只觉室内熏香格外雅悦,料底应是入了苏合叶、安息香并冰片,怡神开窍,避却了龙麝,倒不算落俗,再深嗅之,恍然雅韵源自墨间松烟,松木幽香如此醇厚,火烬入墨不散,氤融进沉水独见别致。

      书案边一缥帛女子正在研墨,池台滴清水而润湿,但见她皓腕平转,纤指徐缓按推,墨锭愈细,乌中泛黛,新汁盈于砚心,她臂上轻襕,也随之飘移浮掠。

      无何墨得,再点辰砂。秾致一粒,甘艳一如她秀颜香腮,盘鬓如云,温存眷眷,流连处,素手又为他收整案头散籍,将一支宣城紫毫在白玉莲跃单螭笔搁上复放得端正些。

      座上男子无暇相顾径抬笔舔墨,削锋依台缘略膏几下,劲毫挂朱,运之疾走游龙。丹批提连过面前摊放三四奏疏,余光瞥见左岸角犹堆砌一叠,聚似小山,不免心生疲累,食指腹揉摁睛明暂缓目涩,他而立出头,适当干壮,腕健而骨实,月白深衣上严笼一紫玄狐裘,眼袋却积郁两卧黯青,足见交日操劳,更衬面沉目毅,邃瞳漆深如海。今晨初坐时白釉青花瓷杯里一盏茶水近在手边,却是陈置久未动的。

      岚辰既将嘉宾带到,观殿下劳碌不豫,绝忌犯扰,便相对展袖垂面,俯伏再拜,末默然退了出去。

      轩厅中空留齐芷一人凭伫,朱棣手间走笔不歇,那丽姝悄侍在旁,她从未见闺房之乐,此间微闻女子呼吸匀促,鼻息间似有若无香风游缕,奏折纸页朗朗翻阅,与净牅外叶隙穿风相和,便可感见缥帙斜曛,秋烟淡凝。

      原是莫不静好,她静立璧侣之前,一时却觉突兀局促,自处非宜,她低眉道一声:“齐芷参见燕王殿下。”礼也不是,终是夹了些拘泥,不似她一贯冷傲。

      朱棣对身畔宫人低低道:“芸儿你先下去罢。”这才转看齐芷,殊雅清华世不多见,虽已久闻其医术精绝,此时看来,仍觉年纪尚轻了些。

      打量了她几刻,他忽然罢笔朗笑道:“本宫不愿效庸人申你蕙纕揽茝,齐医仙此来谒见不携医箱丸药,若非点石成金,未免少了些诚意。”

      他语近调侃,深意却不寒自威令人捉摸不透,齐芷浅觉空气里丹砂清苦微甘,大抵猜知他正批阅公牍,思及漠北犯边常年不断,适才他释卷惫乏,应是为此事郁结劳神,不禁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不顾僭越,她素手伸探,指尖果触见木案上鞣革舆图质料糙软,脊背将发之冷汗是才收落,稍定心神,她将琼指移上塞域边陲,于墨勾山脉包绕间瓦剌一川平原陈道:“开国二十年始,北元几覆,完卵无存,蒙古内争端大起,不日必裂分兀良哈、鞑靼、瓦刺三部。”

      朱棣眉间笑意渐敛,听她续道,“三部各自为政,殿下亦谙,鞑靼实力最为棘手。”却见她纤指旁掠,如白鹭喙啄,又似麦芒针尖,直刺大宁都司,她凛言不疑,“倘能克此巨镇,通使利惠于瓦刺,图以掣肘,据为屏障,鞑靼制入彀中复循循溃之,百尺之室,何虑不至突隙烟焚。如此——”她深看向朱棣,“殿下心结可算消解?”

      朱棣一双鹰眼击猎一案相隔宁沉雪面,逡巡久甚也只见冷淡未有乖奇,实难洞窥远眉清骨下包藏的缜密绸缪。无察她邈目,他仍略惊奇于湛湛言辞,一矢中的,再语皆赘,燕北炽日拨开,黄云将散,他复朗声长笑道:“医仙果然神乎其技,高山仰止,青松冽泉,本宫心悦诚服。”间或指节叩击案面,眸光不瞬。

      齐芷让面前藩王瞧得不甚自在,微垂眉目,她淡然道:“愧承谬赞,替殿下分忧,齐芷之幸。”

      朱棣浅笑:“卿不必过谦,你除我心蒂,我还你心愿,医仙一苇所求,本宫亦求尚未得者。”

      见她不语,他再道,这次却是匿去了浮笑,凝化作眉锋上奕奕一挑:“帐幕晦陋,然江山多娇,风光大好,践足相辅,谏奇策,医仙愿否?”

      齐芷素面辨不出悲喜,淡远目光直视轩外斑斑碧影,只道:“医病去患,医家之本,扶梁剔蠹,无贷之责。吾仍言,吾之幸也。”

      清秋风过,却是一地连她自己也不意捡拾的怅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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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前面章节添加了空行~~内容没变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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