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月心

　　苏瑾听了贾七的话一楞，问道：“陛下的病情加重了么？太医可有看过？”
　　贾七道：“回娘娘，自入秋以来，陛下的病情就一日重过一日，几个太医都日日守在御榻前瞧着呢。殿下近来忧心如焚，既要临朝监国，又要替陛下侍疾，眼见都瘦啦。”
　　夜琅月闻言面现忧虑，皱眉说道：“母妃，我想去看看皇爷爷。”
　　苏瑾抚着他的头发，说道：“好。明天母妃带你和妹妹进宫去看你的皇爷爷去。”
　　夜景镇此时已年近花甲，头发都花白了。当年守雁门关做定国将军之时，也是和北夷人真刀真枪地拼过命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计其数，早些年仗着年轻倒看不出什么，最近这几年却渐渐衰老起来。尤其今年，自去年冬日偶尔着凉受寒后就一直咳个不停，身体每况愈下，缠绵病榻已半年之久。宫里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从民间寻访来的两位神医也没起半点作用。
　　夜景镇睡了一阵醒来，看见夜子阑正坐在桌旁支着手肘打瞌睡，眼见他面有疲色，眼下一片青乌，心下微有感动，出声低唤道：“阑儿……”
　　夜子阑惊醒了，快步走过来问道：“父皇您醒啦？您口渴么？可要喝水？要不要宣太医？”
　　夜景镇摇摇头，“你扶朕起来。”
　　夜子阑轻轻扶他坐起，拿大枕放在他背后。夜景镇忍不住咳了一阵，“不要宣太医了，咱们父子俩好好说会子话吧。”他让夜子阑搬了一把绣墩坐在榻前，“阑儿，咱们父子两个有多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平心静气地说说话了？”
　　夜子阑握了他手，他的手又潮又凉，如同寒冰一般。因武将出身，掌心和虎口处有常年握刀使剑磨出的厚厚的茧子，手背上还有一道长长的深色疤痕。夜子阑记得那是在自己十四岁时所伤，那年北夷来犯，父皇作为定国将军亲自披甲上阵杀敌，被北夷王用长矛刺伤，当时受伤颇重，整只手都差点废了。不过父皇也一刀砍下了北夷王的脑袋，令北夷军落荒而逃，这十几年间都不敢有大动作，五年前虽又来犯，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夜景镇看夜子阑瞧着自己手背上的伤疤发呆，微笑了笑道：“那些年你跟着朕守在雁门也是吃了不少苦，现今总算熬出头啦。父皇拼死打下这江山，也是为了咱们夜家子孙后代不再受他人驱使，不再替他人流血牺牲，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赏。老话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几年朕算是深深体会到了，要想治理好这偌大的国家，实在是不太容易……阑儿，所以父皇对你一直严加要求，只是希望你将来继承大统时不会因为缺少经验而作难。”
　　夜子阑心下难过，说道：“父皇春秋鼎盛，儿臣定会跟在父皇身边多多学习。”
　　夜景镇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道：“阑儿，你不用安慰父皇了。父皇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大约是不成啦。”
　　夜子阑忍不住要掉下泪来，急道：“父皇是天子，得上天眷顾，定会万寿无疆……”
　　夜景镇哈哈笑起来，又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人生在世，有谁是不会死的？想那秦始皇命徐福海上寻药，汉武帝招江充宫中炼丹，可见哪个万寿无疆了？阑儿，你也不需难过，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父皇早就看开啦。”
　　多年的军营生涯，早见惯了生死，所以煅就了夜景镇这样洒脱的性格。夜子阑深深垂首，不敢抬头看他，生怕眼底的悲伤泄露出来。夜景镇接着说道：“朕这一生也算知足啦。阑儿，你是朕的嫡长子，守护夜家这千斤重担只有交给你了。你那几个弟弟皆都资质平平，所以朕早早地每人给他们一块封地，让他们去过安稳的日子。你的三个庶妹都已出嫁，倒是不用操心了，只有莺儿年纪还小，令朕放心不下。莺儿那拗执的性子和你一模一样，你以后多担着点儿。将来给她招个性子温和些的驸马，才能夫妻和顺长久……”
　　夜子阑哽咽道：“父皇，儿臣记下了。”
　　夜景镇叹了一口气，又说道：“阑儿，父皇知道，这些年你时常怅然不乐，是因为一直都没有忘了那个霍月心。当年不是父皇不肯成全你们，而是你们的身份实在尴尬，怎可相配？她若是一个平凡女子，哪怕是奴婢出身也没什么，可她偏偏是华汉帝的女儿……”
　　夜子阑极力抑着情绪，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颤抖：“那些陈年往事，儿臣早就忘记了……”
　　“傻孩子，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夜景镇握住他肩笑道，“知子莫若父，你是朕的亲生儿子，你有什么心事岂能瞒得过朕？朕当年和你母后成亲之前，也是有过一个相好的姑娘的，不过后来你皇祖母替朕和你母后定了亲，朕也闹过犟过，最后还是和你母后成亲了，婚后也是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的。此番成就大业，也有你母后在背后鼎力支持的功劳。人生在世，确实有很多事都不能称心如意……”
　　听了夜景镇这番话，皇后站在门口处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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