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月心

　　夜子阑用一把雕着凤戏牡丹花纹的沉香木梳子将霍月心的头发一点一点仔细认真地梳得整齐平顺，轻轻拢在枕侧。她的面色平静，呼吸浅浅，睡得极为安详。这半年多来，他每日下朝后，除了批阅奏折，便是待在溶月居里陪她。喂药、梳洗、换衣裳等这些琐碎的事从不假手于人，他早已做得非常熟练。他或是静静地坐在她的榻前看书，或是按朽木老人传授的法子替她揉一揉身子，或是就那么痴痴地瞧着她，尽管她毫无意识，他仍是每天都和她说话。分开的十年里他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现今便一句一句慢慢地全部都说给她听。还有每天的生活琐事，甚至最近都做了什么：
　　“月儿，你已经睡了这么久，该起床了吧？你每天都在睡觉，跟个懒猫似的，还没睡够？……珺儿今天又过来看你啦，他最近的功课大有进步，太学里的师父时常跟我夸他呢！……”
　　“月儿，今天是珺儿的十一岁生辰，他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替他庆贺生辰呢！从前是我做的不好，我亏欠你们母子太多，今后我会一点一点努力的补回来，你起来瞧一瞧好不好？……”
　　“月儿，今天是先生择出的良辰吉日，我已经昭告天下，正式册立珺儿为东宫太子，让他认祖归宗，入了玉碟，正式成为夜家人。先生赐了他一个‘玄’字，今后他就叫做夜玄月。先生说，‘玄’字五行属水，是为大吉。《太玄·玄告》中还说：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这个名字很好听是不是？……”
　　“月儿，今天我又去靖安将军府探视先生，最近先生的身子好多啦！他能在床头靠一靠，脸色也比从前红润了一些，我瞧着百里成瑜喂他用了大半碗白粥呢。先生又替你换了方子，……这已经是第五次换方子啦，月儿，先生身子虚弱得很，咱们不要再让他费神劳心挖空心思替你写方子了好不好？你赶快醒来好不好？……”
　　“月儿，今天是上元节，中淩城里热闹得很，到处都是花灯，将整个天空都照亮了。我今天在城楼上接受万民朝拜，只有珺儿陪着我。你是崇安的皇后，你要陪着我们一起与民同乐才对啊！只有我们父子两个站在那里，可有多孤单你知不知道？……”
　　“月儿，今天是我替你的父母和弟弟霍焱迁入霍家皇陵的日子，一切都是按着最高规格来办的，你放心吧。你要尽快好起来，到时候我陪你去上香去拜祭他们，好吗？……”
　　“月儿，我已经将后宫里的所有嫔妃们都遣散了。我应该在你入宫之前就做这件事的，若是早早将那陆心颖和田妃赶出去，她们哪有机会来害你？……我和百里成瑜已经替你报仇了，那个田庸教女无方纵女行凶，被百里成瑜当场斩杀，其它田家人都收押在监，狠狠地震慑了那些不安分的小人！还有当初帮助陆心颖将珺儿掳走的两个小太监也已经被我处以极刑，现今东宫里全部换上了我亲自挑选的人，珺儿以后再不会有危险了……”
　　“月儿，中淩城的春天到了。最近天气开始暖和起来，听说城外到处都是踏青放纸鸢的人，天上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纸鸢飞来飞去好看极了。……也不知道百合谷中的野花都开了没有？你想不想去那里看看？我替你在谷中建的行宫已经开始动工了，很快就建造好啦。你快点醒过来，我带你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月儿，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对啦，今天是咱们那年初次在百合谷相遇的日子！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你穿着一身红衣，那样一个灵动娇俏的小姑娘，居然想要算计我诱我上当？唉，可惜我最后还是上当啦！我中了你的软骨散，你却中了许荷影的月夜香，咱们被许荷影困在山洞里出不来……”
　　夜子阑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将脸久久地埋在她的发间，忍不住哽咽出声。他只觉得一颗心疼痛难当，这十年来所发生的点点滴滴无比清晰地在他眼前掠过，他记得每一次和她见面时的情景，也记得她的每一次欢笑，和每一滴眼泪。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造化弄人：是否是上天也嫉妒他们的这份至死不渝、情深似海？所以故意制造出这无数的障碍来考验他们？
　　“叶郎……”
　　一道轻若鸿羽落地一般的声音传入夜子阑的耳中，他闭着眼睛，唇角溢出一抹笑：“是啊，那时候我告诉你我姓夜，你却偏要喊我‘叶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听你喊我叶郎？可是后来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便再也不肯喊了……”
　　“叶郎……”
　　软软糯糯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夜子阑唇角的笑意扩大，他偎近她，梦呓一般在她耳畔说道：“那时候我以为是梦，谁知却不是梦；后来你闯入皇宫来到我的身边，再后来你离宫而去，我们在百合谷重逢，我以为不是梦，却仍然是梦；之后的十年相思十年牵肠挂肚，我以为一切都是我在做梦，你却又奇迹一般回到我的身边……月儿，现今我已经分辨不出，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的？”
　　一只微凉的手抚在他的脸上，霍月心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什么是梦又不是梦的？……夜子阑，你啰啰嗦嗦地在说什么，吵得人家睡不着？”
　　夜子阑忽地坐起了身子，刹那间欢喜如狂，不敢置信地低喊：“……月儿，你醒啦？？？”
　　霍月心横他一眼，眼中却泛起一丝笑来，嗔道：“你每天在我耳边说那么许多的话，我哪里还睡得着？”
　　夜子阑“呵”地一声笑了出来。这笑自心底发出，如一阵春日夜里和煦温暖的轻风，一夜之间催开百花，中淩城内外顿时春意盎然，花红柳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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