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平野风起

　　后面再去上生物医学工程概论课，卫姿每次都是径直到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从来都不需要特意占座——最后一排，最右手边的位置。
　　某一天。
　　她坐下之后，放下书包，站起来去打开水，漫不经心地往左一撇头，一眼看到任远已经来了，他也像第一堂课那样，坐在最后一排，最左手边的位置。
　　除了那次两人坐在一排以外，他们再没有坐在一起过，同样是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他们之间从最开始的三个空位，变成现在中间隔了二十个同学，这是一个传纸条都需要传半堂课的距离。
　　就在这时候手机震动，显示的是您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我今天有事先走，随堂测验你多写一份。”
　　卫姿求之不得，她正愁不能还他人情，上次那么麻烦人家。
　　“没问题。”
　　卫姿盯着手机界面发呆，她不自觉地把那行字翻来覆去排列组合了一遍。又暗骂自己神经病。
　　然后，她发现自己思考的重点完全变了。
　　他这么信任自己吗？还是他觉得她数学挺好？
　　无论如何，被牛人认同的感觉真好。
　　第一堂课下课，熊老师抽点了一部分同学。点完名，卫姿看见任远空手离去，姿态闲散，丝毫没有旷课的不好意思和谨小慎微。
　　卫姿发现他上这堂课好像从来没带过任何书本。
　　然而幸运又可惜的是，那天晚上，熊老师并没有进行随堂测验。下课的时候，卫姿郁闷了一小会儿，略带幽怨地看着熊老师。
　　“卫姿，你怎么了？上课没听懂吗？”
　　卫姿吓得立刻抬头挺胸，露出标准微笑，她刚刚表现得这么明显么，“没有没有，熊老师讲得很清楚了。”
　　她说完就背着包溜了。
　　走到门口，还听见熊老师说：“这孩子，太腼腆了……”
　　由于前两次随堂测验，卫姿和任远都是满分通过，熊老师对这些满分的孩子印象比较深刻，何况卫姿不像任远和数学系那几位大神那么狂，熊老师对她很是青睐，让她当了课代表不说，还时常关心她的学习。

　　药理课。
　　卫姿抱着比字典还要厚实的药理书，欲哭无泪，期中考试的时候，药理已经快把大家考哭了，你做过零点二五分一个的选择题吗？卫姿做过，一百道选择题才二十五分，后面还有七十五分的主观题，简直是把书上每一行字都给考了。
　　她实在无法想象期末考试的惨状，一想起来就瑟瑟发抖，她一个理科生怎么想不开学了医学呢？
　　一条长腿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对方踢了踢她的鞋，与此同时，另外一边——
　　“卫姿！”顾曼曼伸手在她脸前晃，“老师叫你回答问题呢！”
　　卫姿神识终于复位，她嗖地一下站起来，顾曼曼低声提醒她，“庆大霉素。”
　　卫姿复述了答案。
　　“正确，请坐。”
　　徐老师叫她坐下，满意地点点头。
　　“下一个问题，氟喹诺酮类药物的不良反应。那个……任远同学，你来回答一下吧。”
　　那条长腿不紧不慢地收了回去，任远站起来，全班同学都看向他。
　　“胃肠道毒性，中枢神经系统毒性……”
　　简单利索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那时候卫姿还不适应北方的冬天，这一点经常体现在——
　　顾曼曼叫：“哎呀卫姿，你流鼻血了。”
　　卫姿一惊，一低头鲜红的血点就滴在襟前雪白的毛衣上，滴上去看着格外触目惊心，卫姿瞬间反应过来，拿出一张卫生纸，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擦胸前的血滴。
　　血光之灾啊。
　　顾曼曼和周围一圈同学都在看着她，似乎脸带笑意，就连任远也是，头微微低着，但嘴角挂着笑，卫姿一脸懵逼，瓮声瓮气地问顾曼曼：“流鼻血有这么好笑吗？”
　　顾曼曼笑得越发灿烂，笑够了见卫姿还是一头雾水，跟她解释道：“他们说，你是看任远都看得流鼻血了。”
　　卫姿明白过来，她的脑子轰的一响，脸顿时烧起来，她懊悔得要死，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流鼻血，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一手捂着鼻子，不停地重复说“我没有看任远！我没有！！”
　　大家根本不听她解释，反而有种解释就是掩饰的感觉。
　　直到下课的时候，卫姿还是觉得脸发烧，没脸见人。
　　好家伙！妈蛋！他奶奶个熊！他母亲的！
　　血早就止住了，卫姿背着书包冲出教室，去洗手间，用冷水轻轻清理了鼻子，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声音，卫姿又用冷水拍了拍脸颊，那种发烫的感觉总算是消失了。
　　从洗手间出来，顾曼曼在外面等她，把水杯递给她，“你水杯都忘拿了。”
　　卫姿正好有些口渴，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顾曼曼双手抱在胸前，啧啧两声，嗔怪道：“哎呀呀，人不可貌相，我说卫姿啊，没看出来，血气方刚啊你，该找个男朋友泄泻火了。”
　　卫姿还是不够淡定，一口温开水就喷出来了。顾曼曼闪得不够快，羽绒服衣角被殃及，还怪卫姿：“你怎么这么不淑女啊，能不能讲究点。”
　　卫姿一边擦衣服一边咳嗽还一边回答：“佛说：自做孽，不可活。我再说一遍——我那是鼻子太干燥了，不是看帅哥看的！”
　　她还要再争辩几句，保住自己的清白，眼神瞄到顾曼曼身后，瞬间闭嘴了。
　　任远从五米开外走过来，他个子很高，长胳膊长腿，十分醒目。这么冷的天，他连羽绒服都没穿，外套还敞着，露出里面的黑色衬衫。
　　顾曼曼若有所感，慢慢回头：“任帅哥啊！魅力够大的！看把我们卫姿迷的。”
　　卫姿眼露凶光，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顾曼曼一定死得骨灰都不剩了。
　　任大爷哼笑一声，继续往前面走。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卫姿干站几秒，终于下定决心，大喊一声——
　　“我真没看你！”
　　路过的同学被她吓到，纷纷看她。
　　只有任大爷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做了个双手摊开的动作，懒懒说了声：“哦。”
　　“……”
　　哦又是几个意思？这到底是信还是没信啊？
　　卫姿拉着顾曼曼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
　　“你走这么快干嘛？！”
　　“去买鱼肝油。”
　　“买那玩意儿干啥？”
　　“少许滴入，可治疗冬季鼻腔干燥出血。”
　　“……”
　　那天回寝室，顾曼曼见卫姿实在是有些郁闷，拿出某牌子的大枣，“来，多吃一点儿，随便吃，使劲儿吃，姐姐给你补血，这是姐姐全网对比下来，干湿度最最适宜的大枣……你就原谅我吧。”
　　卫姿抱着一堆大枣，指了指桌上，“芒果干也给我？”
　　“可以。”
　　“好的，我原谅你了。”

　　法医学课。
　　老师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关于他年轻时候第一次上法庭作证的经历——
　　“当年我还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当时主任让我去出庭，刚开始我心里特别没底，可是到法庭上我就不怕了……”
　　老师讲到这儿还故意卖了个关子，嘿嘿一笑，接着说道：“我站在法庭上，看看法官和其他人，突然发现，这里一个不懂医，一个不懂法，而我都懂啊，我怕他们干什么？所以说啊，我们临床的同学也要好好学习法医这门课才行，多有用啊！”
　　卫姿就在老师的职业故事中，趴在桌子上缓缓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法医的老师早就离开了，教室里还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同学，她下意识擦了擦口水，没有，很好，又揉了揉眼睛，顾曼曼在桌面上给她留了纸条——
　　“看你睡得太香，就不叫你了，我去约会了。”
　　就这点来说，卫姿毫不怀疑，高中时代的室友也说过，她睡着了跟昏迷没什么两样，属于那种打雷和闹钟都叫不醒的类型，一切纯靠生物钟，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不靠闹钟也能醒，否则，睡得比猪还死。
　　她看完纸条就坐在座位上发呆，大脑处于待机状态。每次睡醒的时候，她总会拿一段时间来怀疑人生，这个时间两到十分钟不等。
　　此刻恰是夕阳喷薄，天空中出现最后的绚烂的夕阳。
　　卫姿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窗外。
　　她这一转头，脖子就再也没转回来。
　　任远还没走？！
　　他穿着深灰色衬衫，安静地写着东西。过道里有同学经过他身边，带过一阵轻微的风，仍然有清新的柠檬的味道。
　　即使在她转头的时候，他也压根儿没看她，他正在奋笔疾书。
　　黑色的签字笔在纸上刷刷地写着，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卫姿有些恍神。
　　她待机的时间终于过去了，飞快地收拾好东西离开。
　　任远从始至终没抬头。
　　走出教室，走廊清冷的气息让她微微打了一个寒战，她伸手把羽绒服的领口扣严实，裹上厚厚的格子围巾，把脸完全挡住，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回寝室的路上，卫姿又与图书馆隔湖相望，停下来想了想，她就往图书馆那边走去了。
　　冬季图书馆暖气烧得很足，很多人都在里面看书，这里向来是每个座位都有人占的，有的位置空着，她不想跟人挨着坐，不愿意挤在中间，这也是她不喜欢来这边看书的原因，即使想看，也会借了带走。
　　她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就比如占位置这件事，她宁愿选择配置老旧的十七教，也不愿意选择高大上设施齐备的图书馆；又比如，追剧的时候，在网速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她宁愿看“流畅”模式，也不愿意看高清。
　　她认真地寻找着空位置，找了两层楼，结果还是令人失望，卫姿没有再继续找下去。
　　她在书架上找到了一套完整的金庸群侠传，高高兴兴地借了射雕三部曲，打包带走了。
　　出图书馆的时候，书包都塞不下了，她只好又艰难地抱着一摞书。背后是一个胀鼓鼓的大书包，前面又是一堆，在寒风中艰难地移动着，像只背着壳的蜗牛。
　　晚上又是看书看到自习室关门才回去，好久没重温过这些个精彩的故事，虽然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却依旧看入了迷，回寝室还熬夜看，甚至为此通宵也在所不惜。
　　卫姿每每感慨，如果她学习也有这么大的热情就好了。
　　凌晨五点，卫姿终于睡了，迷迷糊糊半梦梦醒之际，书里的某段话浮现在脑海里——
　　“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十六年的约定，十六年的等待，十六年的黯然销魂，换来的却是一句：“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然而戏剧的是，杨过在绝望之下跳下山崖，峰回路转，意外地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底重逢了。
　　卫姿一直觉得这才是金书里最美好的一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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