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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月上中庭,长街外已无人声。
傅听涯斜倚在院中长廊下,如水的夜色浸染衣襟,沾满酒气,他的脚下已经堆积了五六个酒坛。
模模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熟悉的气息涌来,他似低声呜咽:“师父……师父……”
重重的酒气铺天盖地而来,叶授衣任他眯着眼睛大敞四肢靠在身上,将自己压得摇摇欲坠,他挥退敢来的侍者,抬手压住低咳,轻轻揉了揉身侧宛如大狗一般的徒儿的发,眸中洇开一片温柔笑色:“我在。”
月华流过冷瓦,似有薄薄的雾气浮起,不知是在眼中还是心底。
傅听涯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皇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叶授衣听得这话,便知他是真醉了,他叹了口气,单手解下狐裘盖在傅听涯身上。虽不知道对方这几日在宫中又经历了什么,他仍是有些安慰道:“听涯,都过去了。”
傅听涯哼了几声,应是什么也没听到。
*
第二日,傅听涯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时,叶授衣并不在身边。
他靠在床畔,按着眉心,醉时一段段破碎的记忆浮现,他招来仆从,淡声问道:“昨夜……他来过?”
“回殿下的话。”仆从恭敬答道:“叶大人陪了殿下您半宿,天快亮的时候才走。”
“……这样吗?”傅听涯皱了皱眉,随之从怀中拿出一个封好的香囊扔给那仆从,却是看也不看,语气颇有几分无奈:“他还是这般不知道照顾自己。”
“夜半天寒,又该受凉了。”
仆从沉默着接过香囊,并未出声询问。
“是我之前魔怔了,是我……”傅听涯摇了摇头,吩咐道:“把这香囊拿下去烧了,不必打开。”
“是。”仆从应道,转身欲走,却迎面撞上来人,脚下一个踉跄。
叶授衣稳稳扶住对方,又一把接住那掉下来的香囊,道:“小心。”
“大人恕罪。”
“师父。”傅听涯直直看着迎着晨光走来的叶授衣,眼睛眨也不眨,近乎贪婪的描过对方的眉眼。
“先前去宫里面见陛下,如今卸了职,我也更自由些。”叶授衣声音温和:“实在忍不住,就由着自己又来瞧瞧你。”
“这是什么?”他拿起香囊一晃:“我记得你不用这些东西的,可是病了?”这样说着,叶授衣将香囊打开,取出了其中的药丸。
“无事,别动它,授衣你——”
傅听涯的话在看清那药丸形貌后戛然而止,鲜红的颜色那样刺目,以致于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牵肠”取容蝶鳞粉入蛊,丕草之叶见之则朱。
见之则朱。
所以……这竟然不是新后的恶毒挑拨,而是情之所起的真相吗?
傅听涯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放在心口,他想,这炽热的心跳声中,原来竟是藏着一只扭曲的蛊虫吗?每时每刻都在用它满是恶臭粘液的,令人作呕的细足爬过他的血管,然后留下代表自己的领地的标记……
“听涯,你怎么了?”叶授衣上前,却被傅听涯狠狠挥开!
“别碰我!”他厉声喝道,
裹挟着内息的力道如山呼海啸而来,一时冲入竟如刀从头到尾将经脉割开,叶授衣毫无防备的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腰一下子撞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桌上原本放着的水壶茶杯甚至被溢散的劲气击的粉碎!
旧伤被引动,身体像刚刚被粘好的瓷器,此刻又被人击中了最脆弱的地方,一下子噼里啪啦碎个彻底,血腥气息冲上唇齿,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扶一下,就直接单膝跪倒在地上,一口鲜血随之喷出——
唇角血色犹在,叶授衣怔楞着抬首看向傅听涯,脑中却是一片茫然,此刻却只来得及想——
这一个月补养又白费了功夫,溪云怕是又要生气了……
“师父。”傅听涯的声音唤回了他一点意识,叶授衣几近本能地想回一声“我在”,然而话未出口便被止不住的鲜血淹没,然后他看见了傅听涯漠然到极点的眼神。
“师父,哈。”他又念了一遍,话语间却充满讽刺,像是要把这两个字搓揉到烂,彻底粉碎,他问:“你配吗?”
叶授衣在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可他知道,没有。
四肢百骸热血褪去,徒留一片冰凉,沉寂许久的幻觉又开始出现,眼前乍然人声混乱,影影绰绰,又是红绸、少年、和刀光……
他压住疼痛,强逼自己再度看清眼前——
傅听涯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顿,阴冷狠决:“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死生不见。”
言罢,傅听涯冷冷甩袖,大步离开,走过被他一掌打得直不起身,单膝跪地的叶授衣,就像走过路边一块石子。
叶授衣以手支地,痛苦的喘息几次后,才终于有力气虚弱问道:“听涯……为……为什么?”
“我不杀你,已是看在往日情分。”
“现在,给我滚。”
傅听涯停在门口,却未回头看那一地鲜血狼藉。
他此刻只觉恶心。
难以忍受的恶心。
叶授衣几近无措的看着傅听涯远去的背影,他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却不想因为胸口的刺痛更为狼狈的扑倒,摔得半趴在地上,一丁点尊严都不剩。
——恩断义绝……死生不见?
这样鲜血淋漓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洁白剔透的六出花飘进来,落在脸上,化成一朵凉凉的水滴,就像是江南的绫罗,搭在少女月般的皓腕上,叶授衣看见水面上悠悠荡过的一只乌篷船,又看见一枝白玉兰生出屋檐之外……
眼前随之一片黑暗。
*
“大人,您可算醒了。”
睁开眼即对上少女担忧的脸,叶授衣撑起身,又在马车一个摇晃之下白了脸色。
“大人,您……”
“溪云,这是到哪儿了?”叶授衣缓了一会儿,问道。
“大人,到琼州了,再走两日,我们便到北塞了。”溪云回答完,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听完这个回答,叶授衣看上去像是走了一会儿神,良久,他竟摇头笑了笑:“我现在都不信……半年前自己还能骑马七日从北塞奔到京都……”
“大人您受太多伤了……”溪云蹙眉:“将养着,早晚会好的。”
“也许吧。”叶授衣淡淡应道。
“您……您为何又要……”明明已经离开了,您为何又要回来?
“戍守边关,戎马一生……就是我的命罢。”叶授衣心中明白溪云想问什么,答道:“先前是我自己想差了。”
“这样也挺好的。”
“陛下那里……”
“陛下自有他的考量。”叶授衣虽说得恭敬,却声线极冷。
先是让他卸职回京,又在他和傅听涯决裂之后重调他回边疆……叶授衣不知道是隆元帝终于对他放下了心,还是这本来就是一出离间之计。
“可是大人您的身体……”溪云犹在担心。
“这次回去不领兵了。”叶授衣解释道:“只是封地在那边儿而已。”
言罢,浓浓的倦意涌来,叶授衣又阖上了眸子。也许是先前被伤得太狠,藏在心中的那只小虫再不像先前那般安稳,而是贪得无厌的啃食着他的血肉,又将岩浆一般的毒液注入他的鲜血,用幻觉和疼痛逼他回去,去找傅听涯——
去找它的归宿。
那日之后,他便从自己安插在宫中的人口中得知了傅听涯曾去见过新后的消息。
其实也不算冤枉,“牵肠”他确实用了,就在他和傅听涯大婚的那一日。不过不是用在傅听涯身上,而是……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时至今日,叶授衣虽不后悔,但却会伤心。
恩断义绝,死生不见……
师徒之恩,夫妻之义……
你既不信我,那便都罢了吧。
即使代价可能是生命。
星点白色染上发尾,叶授衣再次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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