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珠[星际]

　　容清博被送去了改造人检测处，他申请检测身体出现的异样。

　　进入休眠检测前，他把上次留下的电子纸笔交给了红指改造人，并添了几句话要求送给姜温看一看。

　　尽管和女体接触后产生了未知的危险，但现在他已经不想尽快处理这项关于姜温的工作了。

　　也许拖得越久，就越想靠近她，最后变成一道无法挣脱的束缚。而对方只以为是容清博是一段机械程序，却不知道曾经相处过的他也是个有思想的改造人。

　　红指改造人把纸笔记录的内容传送到姜温手上。她那时正对着角落处的机器人发呆，唤她两声才有反应。

　　“这是第二天机器人记录后写下的，你可以当成是随机生成的几句话。”

　　姜温的视线从机器人身上移开，落到纸上，她写下的补充下又被添了几句话——

　　“爱丽丝不会留在仙境，但你可以留在机械城。”

　　“红皇后和恶龙消失后，这里才是你的家。”

　　此时此刻，这真是可爱的安慰。姜温细细地读这两句话，纸板还给红指改造人前她已经可以背下来了。

　　又热情，又严肃，又危险的机器人。它的性格天天都会变化，让人始料不及、应对不来。姜温把自己埋在柔软的床褥里，深深吸一口气。

　　改造人走后，房间里只有一个古蓝星人和一个机器人。姜温突然抬起头，望向机器人，机器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破旧的铁匣子。

　　“你是活的。”姜温突然笃定地说。

　　“你明明是活的。”

　　她的声音里开始有可以听到的委屈。姜温马上走到了机器人的面前，紧紧地盯着对方的面庞，企图找到一丝破绽。

　　“今天早上还没有开始时，我就在怀疑了。晚上，晚上的时候，你并没有睡着，对吗？”她急切地问。

　　“我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着我，魇住时有人在摸我的头发，很轻，很久，一直到我平静下来才离开，一定是你对吗？”

　　就像以前陪伴我的机器人一样，姜温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没看到机器人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一直到眼睛也盯出眼泪，才失魂落魄地低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生气了。”她走回床脚，坐下自言自语：“我不太了解该怎么夸机器人，就很笨地说你的手臂、眼睛、头发都很漂亮。但你生气了。”

　　机器人夸她没有修剪过的睫毛很自然，软塌塌的手臂很好看，还有那些海藻一样杂乱的黑发。那些普通的一塌糊涂的东西被机器人真心诚意地夸赞了。

　　姜温不自在地动了动，然后笨拙地回夸机器人，却似乎刺到了老虎掌。

　　他举起拳头砸向桌子前，笑吟吟地问：“是吗？你觉得这双手臂很好看？这真是，很有眼光。来看看它有多少威力吧。”

　　然后面前的桌子从凹陷到四分五裂，只用了不到几秒的时间。

　　姜温的手腕和腰依然隐隐作痛，现在她知道了，那双手臂不仅好看，而且坚硬，威力大到似乎可以瞬间捏碎一个人。

　　如果是改造人这么对姜温，也许她心里不会这样难受委屈。她从来不排斥机器人。

　　甚至她亲近，她喜欢。那些笨重的缓缓前进的机器人，把她举起来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保护她躲开那些坏孩子的欺负，和她一起读书做甜品。

　　如果是小洱该多好啊。姜温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想念。

　　她埋在枕头底下终于哭出了声，呜呜咽咽，和着嗡嗡的耳鸣声一起，混杂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姜温平静不下来。

　　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快要死了，又突然真的活到了未来。

　　接着失去了一切。姜温预感到自己很难再拥有，她还在哭的时候，房间里的通讯仪器传来响声。她按下接收键。

　　是蓝色将军。

　　他说机器人产生了故障，已经在处理程序上的错误。他说如果害怕可以去舰船上看星河，也许能感受到安慰。

　　后面的话姜温没再听到，她惊讶地看到机器人抬起头，脑里一片空白，眼泪挂在脸上，流到下巴尖。

　　机器人一动一停，极为艰难地站了起来。眼睛是红色，又在黑白间闪来闪去。他正朝姜温走过去，走地极慢，每一步却都是最短的路线。

　　“别哭。”

　　他的金属发声膜片摩擦，发出嘶哑的破音。而这句话是个简短的安慰。

　　通讯仪器很早就熄灭了，大概是长时间无人回应便关闭了。一安静下来，姜温才如梦初醒，看着机器人慢慢走过来，落下僵硬的手在她头发上，用机械式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抚摸过去。

　　他说：“小温，别哭。”

　　※

　　这个机器人，真是活的。

　　这个故事也有些漫长无聊。

　　原本有个机器人，生产于普通的机械工厂，长方体的身躯和其他机器人没什么不同。他长地很笨拙，一开始也没有名字。

　　只是某天他从橱窗里被搬进礼盒，在黑暗里磕磕碰碰，被打开时在一片蜡烛光下，有个小女孩儿看着他，眼里闪闪发光。

　　“你睡觉不是总害怕吗？总要捏着别人的耳朵睡可不行。”

　　“长大了，可不能总要大人陪着你，以后你就跟这个机器人玩，怎么样？”一个温柔的女人捏了捏小女孩的鼻子，亲昵地说道。

　　“那它以后就是我的小耳朵了！我要抱着它睡！”

　　“他会唱歌哄我睡觉吗？”小女孩仰着脸期待地看着机器人。

　　机器人迟钝地搜索到摇篮曲和一些旋律，突然感到些许庆幸，他想回答她，他能做到，他会的。

　　但另一个男人弯下腰，轻轻摸着小女孩的头，替机器人回答了：“他会的。唱歌、跳舞、讲故事，他都会一点，不过最擅长的，就是陪你玩耍，让你开心。”

　　“他会一直让你快乐，一直保护你。就像爸爸妈妈一样。”

　　这两个“一直”似乎是启动的关键词，机器人的心脏处不由自主地蔓延出电流，他的身体一动，跳起滑稽可笑的舞蹈，却逗得小女孩惊喜地拍手，咯咯地笑。

　　小女孩叫他小耳朵。但家里的男主人叫不出口，和女主人一起叫机器人——小洱。

　　而他发出金属特有的声音叫他的小女孩：“小温。”

　　他的确是一个处处到位的陪伴型机器人，令人称心如意，让她每天都开心。讲故事时恰到好处的夸张语气，捉迷藏时他总是露出明显的天线装置，连睡觉时他也毫不松懈，轻柔地安抚着让她安心入睡。

　　慢慢地，她的父亲消失了，只留下一些意外死亡的保险赔偿费。

　　再之后，她的母亲在病床前抓着她的手，流着泪停止了呼吸。

　　只有机器人小耳朵一直留在小温身边，想一直让她快乐，一直保护她。

　　只是这变得很难，一度他曾经难以留在小温身边。有几个怜悯小温的亲戚带来一只小狗，活的。

　　机器人无法发出随心所欲的汪汪叫声，也没有柔软的尾巴，能招摇着向女孩献媚。他的零件开始老化，机器人市场开始推陈出新，附近的废弃场每隔三天就清空一次。

　　他被淘汰时，正在下载新的故事书，那是一个关于爱丽丝和兔子洞的故事。

　　正输入到“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时，有人把他装进了黑色的垃圾袋里。他想发声，叫女孩的名字，却被扣出了启动电源，陷入一片虚空的黑暗。

　　黑暗。

　　遥远的碰撞声。

　　破旧的橱窗。

　　明亮。

　　来来往往的人。犬吠声。晃过的女士皮包。烟头被踩灭。问价声。几块木板落地。一个纸箱子。点钞的手指。电子柜台反复的交易成功声。

　　黑暗后，又明亮。

　　机器人醒来，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他被倒卖了，零件换成七成新，改头换面，成了别人的陪伴型机器人。他开始惶恐，开始不安，焦躁地原地转圈圈。

　　他看不清眼前有什么人，不理会修理工具在身上的敲敲打打。唱歌的按钮按下，他发出惨叫声；跳舞的按钮按下，他四处乱撞；讲故事的按钮按下，他终于安静下来，突然想起下载到一半的“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开始继续下载。

　　机器人不会死，从在客厅摆放到储物间的角落，他只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发。

　　他死了吗。女孩死了吗。那条狗死了吗。机器人偶尔产生了思考，产生了疑惑，他每多想一次，就痛苦一次。

　　他的痛苦是真实的，是会生锈，是充满了电流也动弹不得的痛苦。直到有一天他回到熟悉的黑暗，又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一个清空的废弃场里。

　　电池还按在后背的槽内。

　　一阵安静过后，机器人撕开垃圾袋，毛绒绒的熊玩具滚到脚边，腐烂果蔬的汁水流到身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到大街上。

　　到河水旁。

　　到田野间。

　　到小道里。

　　到家里去。门前有只老狗，在树下粗粗地喘气。跑出来一个美丽的女孩，抱着狗温柔地亲。机器人觉得自己在粗粗地喘气，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

　　面前是甘霖，是雨露。

　　机器人的电池消耗了大半，眼前的画面断断续续，仿佛只是个碰不到的梦境。他开始害怕，开始迟钝地想，那个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哪里，她在哪里卖火柴。

　　点一根。

　　请她点一根。

　　机器人轰然倒塌，在离家几米处散落成一地废铜烂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