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珠[星际]

　　“小温，别哭。”

　　机器人在姜温眼前，爱怜地看她红肿的眼皮，但他的手只重复着每间隔三秒的抚摸，笨拙而没有生气，像三魂丢了七魄似的，只呆呆的凝望着她。

　　他这一半的精神体潜藏在了新的机器人上，一动起来，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容器。

　　姜温马上扑在机器人怀里，眼泪未干，几分的疑惑和十分的委屈却都在涌出的安慰里消散了。一时之间她紧紧抵在机器人的胸口。

　　她没有听见任何心跳，只有一股仿生皮肤的温热感传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拥抱着什么。一个奇幻的梦，还是童年的礼物，但姜温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也同样感觉到很温暖。

　　机器人的眼睛闪着深深的红光，却也显得很温柔。

　　他生疏地张开五指，一指一指地搭在姜温的肩上，落得极轻。等到五指都揽住了，才又轻轻地、轻轻地把姜温往怀里推一推，再小心地抱住。

　　机器人的精神体只剩一半，只有一些怜爱、保护她的本能。等做完了这一系列的动作，这一半精神体就不堪重负，又被迫脱离了机体。

　　只剩了一个空躯壳留在姜温怀里。

　　姜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以来困惑着她的事物蒙着一层纱，没有风，那纱紧紧贴着背后叫她的人的脸。

　　她回不了头，也不得不看的朦朦胧胧，并不真切，也不明白。

　　为什么每个机器人最后都会叫她小温呢。为什么每个机器人，都像陪伴她已久的模样啊。

　　她从怀抱中脱身，心里原本满是疑惑和隐约要解开谜底的雀跃。推开机器人，他却不动了。姜温忙去摸他骤然关闭的眼睛，又焦急地去捏他僵住悬空的手，机器人环抱一处空落落的位置。

　　这位置将姜温隔开了，她只能费力地去摸机器人的胸口，探他皮肤上的体温，然而已经是散着凉意了。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没有走丢过.....小...耳朵？”

　　一番徒劳之后，她放弃了，只看着地面低低地问出声。

　　姜温定定地看了机器人一会儿，把他一点一点搬回了角落。她没有得到回应，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机器人醒来时是近黄昏，现在夜已经深了一会儿，屋里泼遍月光，白堂堂的一片。

　　她一夜里心绪万千。总是不甘直接度过这天晚上，怕醒来自作糊涂以为是梦。

　　又匆匆跑下来，拿笔在机器人小指上涂了个红的小的圆点。

　　早上看了红点，就知道一切是真的。她困地累了，迷迷糊糊地想着。直到天近明，姜温才沉沉睡了。

　　※

　　三万四千六百五十一………四万五千四百七十五………五万一千六百九十三。

　　盛鳞河数到五万三千七百五十九时门开了。

　　他的眼睛没有接受改造，骤然见了白光，流了几粒眼泪。他随意地看了眼，眯着眼转向稍暗的地方，随手揩了眼泪。

　　他正数着数，不想没数完十二个小时的每一秒就被放出来了。左手顺势搭在当钢管敲的右臂上，盛鳞河懒洋洋地躺着，不说话，也不站起来。

　　红指改造人居高临下地看他，命令盛鳞河站起来，结束禁闭处罚。

　　“太舒服了。我还想多留几日，要不，你们多备几张薄桌子、脆椅子来让我再砸几次，这回我离女体远点砸，怎么样？”

　　他眼睛也不移一下，语气比改造人给的眼神更加轻蔑张狂。

　　“出来。你没有提要求的权利。”红指改造人对他的态度不恼火，也不予理睬，只严格遵守指令行事。

　　眼看枪口靠近，要抵着太阳穴处，盛鳞河才不紧不慢地撑起来，跟在红指改造人身后慢慢地走。适时服软也是必要的。

　　毕竟他脆弱的头骨可比不上铁盒子，报废了换一个恐怕得给红指组织打几亿年的工了，跟那个倒霉的什么蓝色将军一样。

　　他可不要这种稀奇古怪的称号。

　　来到精神体连接室。红指改造人强制26号进入精神体连接，被硬塞进去的盛鳞河一进入机器人身体，差点身形不稳地倒下来。

　　对面女体看自己的眼神清亮、温柔。

　　机械小指上还多了个红点。

　　这是什么？盛鳞河皱眉，试探着搓了搓，那红点还是完好无损，顽固地在小指上。他刚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乏力，像举不动这幅机器躯体。

　　他连稍微幅度大些的动作都无法做出了。没充好电吗？动力核心放了便宜货？

　　他面无表情地想说粗口了。

　　但是不等盛鳞河说粗口，姜温就开口了，她的态度平稳，很自然：“小洱，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为什么每次你和我谈话的性格都会不同呢？是每次都更改了程序吗？”

　　因为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啊。脑袋转不过弯的古蓝星人。盛鳞河几乎就想这么告诉她了。

　　脑内的通讯里红指改造人发来指令——肯定女体的猜测。

　　但盛鳞河转念一想，又冒出个坏点子。

　　他清了清嗓子，这是他原本身体的习惯。机器人相应地发出一阵不伦不类的咳嗽声，摩擦着金属膜片，配合盛鳞河说到：

　　“我是个机器人，不过呢，正在实验当中。每次性格都微调一些，当然也是为了让你谈话不觉得枯燥。”

　　“可能昨天我脾气有些坏，但也只是设置出的表现，并不是真正的我。你已经见过之前的两个‘我’了吧，是不是又无趣又可笑？肯定像落在脚底的灰尘，不值一提吧？”

　　面前可能是小洱的机器人，开始莫名其妙地说起自己的坏话来。

　　姜温面色古怪，又按下心里不对劲的感觉，有些急地问到昨晚的事情：“你每天都会定时休眠吗？睡着了，我是说关闭了——你还会产生思考吗？”

　　“你有没有偶尔产生过回忆比如很久以前的蓝星？ ”

　　机器人笑了，仿佛听到一个逗趣的问题。

　　“回忆嘛，只要有记忆的身体器官，不管是机械的还是自然的，只要有就会有记忆。说不定我还记得自己出厂时候的编码呢。”

　　“蓝星？我是个机器人，又不是一块古董钢铁片。”

　　“当然，我只是个机器人，也没有穿梭时空的能力。”

　　姜温原本泄了点气，又看见机器人小指上的红点。红点在机器人动作间缀着，隐蔽地闪了几回，露出来被她看进眼里。

　　“那如果你有呢？”她又鼓起勇气，下了决心，执拗地盯着机器人问。

　　“如果我有，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盛鳞河回答前就沉下脸色，生硬地回答姜温。

　　“不，你不会的。”你不仅没有离开，还找到我了。

　　姜温一字一句都说地坚决，她相信机器人曾经陪伴过她，一直没有放弃她。

　　他就是那个给她讲故事的小耳朵。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真实。她现在深信这个道理。

　　机器人的外表变化几次，笨拙的方形钢铁，变到现在仿造着人外表的机器人。姜温总是似曾相识，有熟悉的感觉。之前她疑心自己太笨，总是认错了，又都归于错觉。

　　这次的拥抱、亲昵、红点，又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个机器人，那个同样某天醒来就叫她小温的厨房机器人。

　　姜温想要问明白，却不敢太挑明。她现在了解的未来世界只有窄窄的一小片，不知道全部，只知道些什么改造人、什么荷尔蒙退化，那些信息里没有机器人的影子。

　　再怎么仔细找，也只找到了寥寥几句，所谓“低等机器人”的称谓。

　　不管姜温怎样想，盛鳞河听了这没有根据的肯定，只是面色不悦，冷笑道：“我会。我不仅会，还一定一去就不会回来。”

　　他语气越来越激烈愤懑了。

　　“一去之后，再也不回来，到一个原始丑陋、四处冲撞、茹毛饮血的野蛮星球去，去做个猴子王，也不在这里当个不伦不类的改造人！”

　　改造..人？不伦不类的...改造人？姜温猛的停住呼吸，浑身被冷了一颤，耳朵里响来混杂的耳鸣声。

　　会话内容不可控。

　　残缺改造人盛鳞河的情绪在检测下确实起起落落，又被激地一路高涨。

　　实验部分暴露，数据却颇有成效。红指改造人提起心，但没有真正中止实验。

　　“你是...改造人？你在操控机器人？”姜温手脚冰冷，吸进一口冷气，颤抖着问。

　　机器人面色古怪，见她这样心里有分快意，又莫名涨起一股不痛快，本想嘲讽几句，说出来的话却软了：“也不是故意瞒你的……”

　　“大约，就五分有意吧。”

　　原来是这样。红指改造人不是想看机器人和古蓝星人的交谈，而是想观察古蓝星人的语言行为。

　　这个实验的目的、过程、结果姜温知道的，都是红指改造人给她呈现的。

　　她其实被封在花鼓里，只听见些热闹的响声，就以为是有温柔的好事来。

　　其实怎样窒息了，被人安排着，姜温一概不知道。她坐在桌子前，气笑一声，觉得自己可笑又愚蠢，心里有种期望落空的深深低落。

　　晚上醒来的机器人，怕也是他们情绪实验的重要一环吧。

　　误打误撞，撞到自己最渴望、最柔软的思绪想法里。

　　实验结束前，姜温保持沉默，一言不发。盛鳞河讪讪地屏气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泄了气，两厢沉默着，实验才结束了。

　　盛鳞河从精神体连接室醒来，躺在舱内，呆呆地看白色的舱顶，许久，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时间一到，姜温径直往外走。红指改造人迟疑地迎上去，解释了一番。

　　她听了一会儿，面上没有半分不耐心也只点头不说话。等改造人说完了，她就毫不停留地离开。

　　红指改造人们没有跟上去，只面面相觑，彼此看到的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一时间，心里都蔓延出一种难言的尴尬和难过。

　　几个改造人默默散开，有的去整理记录，有的归附原职。

　　忽然有个改造人要走时，他开口了，朝着空荡荡的走道去，说了几个不常用的字词。

　　空荡荡的走道里那句话落地很轻，没有重量，但还能入耳。

　　对不起。那个转身走掉的改造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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