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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珠
阳光把女孩的影子撒在地面,像水塘上投的饵一样颜色漂亮。
机器人要抱一抱那个影子的,没抱到,摔了一跤就分散到各地。
发亮的眼睛离她最近,温柔地注视她一举一动的快乐。很遗憾的是,金属手指落到泥土里,无法跳出来去抚摸她的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只狗还活着,也老了。长长的棕色毛发蹭在女孩身上,痒得她直发笑,就像听到第一个童话故事的幸福结局时的笑容。女孩有了一条狗。
可这条被驯服的机器人,被代替的机器人,他身体的每一部分该回到哪里去?
第二次,机器人被倒卖出去。他被投诉陪伴能力低下,是个低劣的廉价商品。他再次回到垃圾场,又回到家里。
但他想告诉女孩,自己值得作为她的礼物。
可以一直陪伴她,一直保护她。
如果机器人有思想的话,也许他应该想过,不要符合人审美观的眼睛嘴唇,不去变成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只要一只小狗似的身躯。
皮毛柔软而无害,可以紧紧贴紧她,分泌出含有温度的水泽,便有轻轻舔舐她手指的权利了。如果他是一只机器狗,哪怕不算是真的。
忠诚的小狗永远不会被抛弃,多么幸福。
机器人没意识到,他自己是有思想的,也正用这思想去羡慕一只摇尾的棕狗。四处散落的金属零件,还有几片发声用的金属膜片,存储歌谣童话的芯片,都被定时清理街道的人收走了。
机器人还留在这里,留在家门口。他已经没有身躯了,但还是可以感受到女孩的笑声和气息。
他似乎飘地很高,被深深埋在天空上头,又好像被挂在了大树的根须,明亮又黑暗,清新又沉闷。
机器人死了,又靠着不愿离开的执念活下来。
某一天,有阵奇妙的送来一阵夜雨的风把他吹进了女孩的窗户里、床褥上、眼睫旁。
机器人无形的精神体长出了手臂,轻轻抚摸她皱起的眉头,保住她蜷缩的身躯。女孩正因为骤然淅沥的大魇住了,在噩梦里默默流泪。
他安慰着女孩一直到深夜,直到她像雏鸟一样汲取了足够的抚慰才安静下来。
机器人突然瞧见了一个机会。卧房外有一个厨房,老狗趴在客厅的椅子上,客厅过去的那个厨房里,有一个新型的厨房机器人,它系着花色的干净围裙。
它看起来有笨又傻,没有丝毫机灵劲。因为它没有生命。
机器人的精神体探过去,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金属外壳,游荡在复杂的电路间,破解了核心的记忆芯片。当他再一睁眼,身上是花围裙,眼前是酣睡的狗。
卧房里是他的女孩。他的小温。
机器人不甚熟练地动起这幅崭新的钢铁身躯,发出轻微吱嘎声,外层坚硬处的细节处理地很好,覆盖着些合成塑料,怕割伤了人的皮肤。
他僵硬地走到客厅,走到那只狗面前。
他眼里闪着深深的红光,凝视着睡梦中打了个鼻响的大狗,然后伸出手,落在狗的头上,顺着摸到耷拉的尾巴。
这样柔软而可爱的样子,多好。机器人永远不会成为,不能成为。
女孩一夜醒来,只觉得比以往睡得安稳。狗醒来跳下椅子,绕着厨房的机器人转,左嗅嗅,右嗅嗅,鼻子失灵似的打了几个喷嚏。
餐桌上是散着热气的早餐和牛奶,她惊讶地端起来,又往厨房里看看,发现买来的厨房机器人正在笨拙地切苹果,削下的苹果皮整齐地叠在一边。
明明昨天她忘了设置机器人做早餐的。她好奇地检查了厨房机器人背后输入指令的按键,发现没有异常。
她又思考了会儿,觉得可能是自动升级的缘故,就不再追究,安安心心地咬起均匀涂满果酱的面包来。
就是机器人叫她姜温,她也不觉得奇怪。
不是初始设置时输入过主人的名字吗,她笑着对拜访的人说,取笑他们的大惊小怪。
何况机器人不叫她全名,只像她喊小耳朵一样,叫她小温。
像她的小机器人一样。姜温小时候有个机器人,后来弄丢了。
她在每个橱窗里找啊找,始终找不回来。陪她的大人厌倦了,就随手买了个厨房机器人给她,告诉她小耳朵变了样子,以后不讲故事改做面包了。
喊了很久的小耳朵,姜温才明白她的小耳朵不会再回来了。厨房型机器人不是陪伴型机器人,那些谎言在她长大后一戳就破,比泡泡更短暂。
那天厨房机器人第一次叫她小温,某一瞬间,姜温以为是她的小耳朵回来了。但这不可能,她摸摸机器人,又抱了抱那具没有反应的冰冷身躯。
她明白一直陪伴、一直保护是很难的事情。
连狗狗的寿命都很短。某一天她的狗睡着了没有再醒来,没有再跳起来咬她的裙角,那是第十二年后,姜温再次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候。
厨房机器人放的狗食倒进了垃圾桶。他茫然地拿着盘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姜温从小不爱流眼泪,现在流眼泪也不常有声音。以前是快乐太多,没有悲伤的余地;现在是离别常态,痛哭同样没有意义。
她处理好一切,坐在家门口院落里,看着夕阳,厨房机器人端着盘子在她身边站立。
原本是安静的,突然身旁传来一阵嘈杂的金属割裂声,一声嘶哑难听的金属音质传出来:“爱丽丝跳进了兔子洞…%¥*&¥&……因为乌鸦像写字台*&%¥...…”
机器人似乎想讲一个故事。
姜温擦干了眼泪,以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这个自己很少说话的机器人。她从不知道除了普通的应答,厨房机器人还能给人讲故事。
机器人像个声带磨损、含着血泡说话的人 。
他讲的断断续续,以温和的语调尽力念着,时不时抑扬顿挫地停句,嘶哑乱声里有一种明显的温柔。
他讲到疯帽子惊喜地问爱丽丝,为什么喜欢他。他讲到爱丽丝回答,因为乌鸦像写字台。
疯帽子问,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爱丽丝回答,因为我喜欢你。
姜温忘了干在脸上的泪水,迷惑地问,为什么这么回答?机器人讲到,因为我喜欢你,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乌鸦像写字台。
她记住了这个故事和这个美丽的问题。进入冷冻装置时也没有忘记。
姜温把厨房机器人送到回收中心,她嘱咐工人说,这是个很好的机器人,可以直接继续使用。她愿意把这个机器人送给其他需要的人。
姜温母亲的遗嘱里没有关于机器人的安排,只有对女儿最孤注一掷的拯救。
没人能陪伴她一起进入冷冻舱,一起等待余下虚无且希望渺茫的千年或亿年。
临走时,她打开机器人的眼睛,直视着他对他说:“我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你的故事真好,要把它讲给别的孩子听。我长大了,要睡了,不能再听到了。”
“谢谢你。”
机器人无法挽留她。他的记忆里保存着姜温痛苦的回忆——遗弃的生日礼物,永远消失的小耳朵;被病痛折磨的女人、形销骨立的母亲;寿命短暂的小狗、很快离开的爱宠。
现在姜温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他。再没谁能代替他。
再没有一条狗活在她脚下。
机器人是什么,能够产生感情吗?他矛盾地想,自己是爱女孩的。他始终不敢告诉姜温,自己陪伴她不只是现在,有过去,还愿意有将来。
机器人的芯片不老,就不会死亡。
他见过很多鲜活的枝杈落成灰泥,嗅到过那些衰老的身躯散发着腐烂的气息。直到那只老狗死去,他意识到,就算自己愿意做一只机器狗,也无法永远陪伴她。
一只狗在她心里太小了。
最后一次姜温和机器人告别,他脱离了机器身体,跟着她走了。他轻柔地去吻她的指尖,看着她躺入冷冻装置,皮肤上敷着保护液,在睡梦里遗忘了最后一丝不安。
机器人已经没有躯体了,但他还可以感受到深埋地下的无边安静,他无法捕捉到姜温细微的呼吸声,在惶恐中徘徊在空旷的冷冻室里。
他长久地凝视着姜温,她精美地被低温收藏着、妥善安放着。像一粒珍珠躺在最深处,躺在蓝盈盈的湖底,干净、温柔、一尘不染。
他有一种错觉,姜温会永远消失在等待的时间里。
而他会被希望永远折磨。
机器人做了一个决定,将自己切割开,精神体在尖锐的疼痛里颤抖。
被削弱的一半精神体终于可以靠近,另一半精神体终于可以离开。
一半的精神体迫不及待地包裹冷冻舱,形成了一道无法察觉的保护屏障;另一半精神体不舍地离开,到最遥远的宇宙星际间流浪,去寻找机器能成为人的永存方法。
机器人要获得人的真挚感情、人的柔软躯体。
只要拥有了,就有资格去陪伴、去保护,他追求的永恒和永存——是和姜温一起度过短暂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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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改造人:要变得像机器人那样充满力量和智慧。
机器人:要变得像真正的人那样充满感情和温柔。
他们逆向而行,好像姜温是一次偶然的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