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十二志

作者:七月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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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归(上)2


      第二日上午,江家老少果然都来了,除了江老夫妇和江歌平,还有老夫妇的小孙子---江歌平有个哥哥早已结婚,儿子快念幼儿园了,夫妇俩因为上班,暂时把儿子送回老家度暑假。这次也是江歌平和侄子的正式见面。

      杨家外婆喜欢小孩子,捉着他的手逗了好一会儿。小孩儿抱在奶奶手里,一双大眼睛东张西望,咿咿呀呀地说话。

      离开饭时间还早,杨家外婆和江老夫妇聊起家常,照例问起双方儿女子孙,免不了又哭又笑。

      答完长辈的问话,杨青青起身去厨房炖排骨,江歌平无话可说,也跟着站了起来,踱进院子里,玩起手机。

      “你怎么不进去坐啊?”杨青青忽然走出来问道。江歌平立刻收起了手机冲她笑笑。

      “坐久了腿麻。出来活动活动。”他解释道。

      “这样啊,”杨青青显然不相信,于是笑道,“你考古的时候腿麻不麻?”江歌平表示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以为,你们考古不是整天蹲着就是趴着,又没有时间也没有对象来聊天说话,会不会时常腿麻抽筋呀?”

      “这怎么会……”江歌平还没说完就明白了,佯怒道:“你拿话呛我呢!胆子大了啊!”

      “我看你一个人傻站在外面,倒有点于心不忍。”尽管杨青青知道他没真的生气,还是急忙解释了一下。

      江歌平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指道:“你脸上是什么?”

      “什么?”杨青青下意识拿手去摸,江歌平见状哈哈大笑,她才知道自己上了个最幼稚的当。

      “你怎么还是这么无聊?”她恼道。头一天见面的时候,两人因多年未见,都腆着性子客客气气,不成想这才过去了一天,又都原形毕露。

      笑了一回,江歌平不再说话了,只把两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用鞋底轻轻摩擦着台阶的棱角。过了一会儿,他才感叹般地说道:“好久没这么悠闲了。”

      杨青青奇怪道:“怎么,你回来还要工作吗?”

      “是啊。我这几天都在整理典籍,你不知道,这项工作有多头疼。”

      “原来如此。”杨青青思来想去,觉得这么说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同情,于是又补上一个宽慰的笑容。江歌平看她这样,心中无奈地苦笑。

      “行吧,我知道这很无聊,改天再和你说些有趣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诶,我们下午去坐船怎么样?”

      “好好的为什么要坐船?”杨青青不解道。

      “是谁昨天说赶明儿也要坐船的?我可当真了。”杨青青这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一时愣在那,脸颊渐渐憋红。要怎么和他说呢?答应他实在太奇怪了,只有情侣和朋友才愿意这样大摇大摆地花钱买幸福,虽说大家都是街坊邻里,对方又称得上是个大帅哥,但她和他一共才见过几面呢?可拒绝他吧,又显得自己太过敏感太不近人情。

      杨青青举棋不定,沉默不语。江歌平说道:“不坐船也行,那你过几天得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田园子里有座古塔,我想上去看看,做点记录。虽说翻修过,又很小,但毕竟也是宋朝就留下来的古迹。做我这行的,就是想往那种地方跑。怎么样?你就权当是帮我了。”江歌平这以退为进的一步,使得杨青青没有理由再拒绝。她点点头,同意了。

      这座古镇,自北宋时期就已存在,历经千年风雨留存至今,却既不十分出名,也不十分壮大。它一面依山,一面傍水,远处还有零零星星的村子院落,茶坡稻田。唯一值得一看的就数几条交错的商业街、一条窄而深的河道和东西两座园林。那两座园林古时分属镇上的两个大户人家,东园子住过富商陈氏,故称陈园;西园子里住过书香世家田氏,故称田园。本来它们都是废弃的荒园,经过修葺整理后对外开放,成为了当地最大的旅游景点。

      杨青青和江歌平去的时候,天阴沉着脸,好像入夜了一样,园子里没多少人,也都提着心吊着胆,害怕大雨将至,将他们困于其中。

      “你可真会挑时候,”杨青青苦笑道,“哪有这种天气出来考察的?”

      江歌平笑道:“你今天就当是出来旅游的好了!本来我也不急。其实这座塔呀和雨天脱不了关系。我就是要等这种天再出来看。”杨青青一听,立马好奇起来。

      “为什么?这塔有什么故事吗?”

      “每一个古迹背后,都会有故事,”江歌平笑着用手比着不远处的塔尖说道,“呐!你可以通过看它的地理方位,建筑格局,来寻求它主人生前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观念和信仰。塔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神秘的象征,越是看着简单,往往覆盖的真相也越多。”杨青青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阴沉的天包裹着塔尖,塔身被层层叠叠的树木遮盖住,看不见它全部的面貌。因为风刮得紧,树叶如海浪般乱舞,发出威武的咆哮,乌云相互碰撞,翻滚,好像顷刻间要压倒下来,那座塔却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好像一头顶着天,一头撑着地似的。杨青青想起李贺“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句,不觉为之倾倒。

      “要是能登上去就好了。我就能看到当年那些人所看到的景象了。‘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儿的脉络能够一览无余。”江歌平叹道。

      “这儿的眼界能有多大?你要旅游呢,就该去看‘江天一览’,大江东去,要么五岳登顶,俯瞰众山。你要考古呢,就该去古墓佛寺,挖古战场。这儿咱们都不陌生,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故事,值得千古流颂!”

      “没有千古流颂,就不是历史宝藏了吗?”江歌平直摇头:“我们如今所见到的,不过是历史的一隅,还有很多东西,我们摸不着。所以我们了解的历史,只是个轮廓。你所说的,就是这个轮廓。而我要的,是见微知著!”

      “行啦!别扯什么哲学啦!快告诉我,这塔到底有什么故事啊?跟雨天有什么关系啊!”杨青青嗔怪道。

      “这塔,比较广泛的说法,是田家建来镇宅辟邪和改善风水的,可其实,它镇的,是陈田两家的关系。”江歌平说道。杨青青一顿,微张着嘴,屏住了呼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又望向古塔。一般以这种方式开头的故事,总是要比想象的更令人吃惊着迷,极富传奇色彩。如果能有一位巨匠笔者,兴许会写出与《巴黎圣母院》一样规格宏伟惊心动魄的作品来,并会在序里标明,这座不起眼的小塔,与曾经雨果在钟塔墙壁上看到的拉丁文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江歌平继续说:“田家建塔镇雨妖,同时为陈家祈福,求得三百年气数。此后三百年,陈家家业兴旺,蒸蒸日上,子孙满堂。而田家没落,人丁凋敝,渐渐荒芜。陈家虽极力帮衬,但都不能挽救。后来,陈家为避战乱举家搬迁,离开陈园,结果如遭天谴,连人带船通通沉入海底。两户人家一蹶不振,算是彻底消亡。一夜之间,此塔黯然无光,再也不能为两家镇宅避难。”雨终于下了,霎那间成倾盆之势。杨青青猛然惊醒,有些手忙脚乱地撑开伞。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塔身下,完整的塔身呈现在眼中,本来矮小的古塔此时看上去竟是硕大无比、高耸挺拔,塔尖却看不见了。

      “就这些?”她睁大着眼睛,拿惊奇的目光盯住江歌平,问道。

      江歌平摇摇头,往伞下挤了挤,对她道:“这只是后续。真正的故事还没开始,一时半会儿讲不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这些都是你考察的?”杨青青又问。

      “不是。是我的前辈留下来的,我不过拣他们现成的罢了。”

      “天哪!你们学考古的,是怎么翻出这些陈年旧事的?既然翻出来了,干嘛不公之于众呢?”杨青青惊呼。

      “不是不想,是不能。而且,那位前辈,也不是考古的。他记录的故事,往往都是匪夷所思,令人无法相信。”江歌平道。

      “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杨青青问道。

      江歌平想了想,一点头说道:“是的,全是真的!对于他,你我,和故事里的人来说。”杨青青一听愣住了,把这句话在心里翻炒了好几遍。

      最终她还是迷茫地摇摇头:“这话我炒不熟……到底是真是假?”

      “你听了这个故事,它就是真的了。对于前辈而言,他是故事外的人看故事里的人、迷雾外的人看迷雾里的人。而你,是故事里的人看故事里的人,看得清远处但看不清近处。至于我……我是一半雾外一半雾里,半梦半醒,不高不低。”

      杨青青听得更加糊涂了,她把伞柄往自己怀里一带:“你又在搞什么哲学?别闹行不行!我说认真的!”

      江歌平低着头看她,眼里满是严肃,平常的笑意如今全无,看上去很不像是在开玩笑。杨青青莫名觉得有一丝不安和恐惧,她侧过头去看那座塔,雨幕重重,阻隔在她的眼前,雨声滂沱,萦绕在耳边。她忽然意识到她和古塔之间存在着一段时空,这段时空好像既空旷又被充斥得满满当当,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又好像相隔万里。她对这样的感觉很新奇但又不陌生,像是一个自己站在远方看另一个自己,又仿佛她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刻中也有类似的体会。

      她重新审视着江歌平,他不再是以一个邻家大哥哥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他的面部笼罩在暗沉潮湿的光线中,表情平静深沉,如古塔一般不动声色。杨青青看得呆住了,她直觉地感受到,这个人本来不应该在这儿,却又非在这儿不可。

      良久,她才艰难而突兀地开口:“谁是故事里的人。”就像她不期望得到答案一样,江歌平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回神似的猛然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收起严肃的神情,恢复如常,又挂上江歌平式的令人着迷的微笑。

      “没什么,我看谁都像是故事里的人。我总是会有比较奇怪的想法,要知道,站到古迹下面,总会被它们某些奇特的气质所感染。我一直都觉得我这人有点神经兮兮,或许,我并不是个纯粹的考古者,就像你不是个纯粹的老师一样。”江歌平愉悦而又自认为俏皮地笑道,又往伞下挤了挤:“我这边袖管全湿了!”

      杨青青怔怔地把伞靠过去,江歌平一把抢过伞推了回来:“你是女孩子,还是别淋湿的好。”

      杨青青又抬头望着古塔,它静静地伫立在雨中,像是一尊闭眼的雕塑,不问过往世事。江歌平看看她,又看看古塔,笑道:“你对这塔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多说些给你听听。你看,这座塔据我目测它至少有三十五米以上,六角,七级,属于典型的楼阁式。看它上面,这座塔是砖仿木结构,在当时这种结构十分常见。不过,这种塔虽然常见,但论成就远不如宋朝时期,多少只是沿袭而已,也没什么相关的名家文人为它作传,所以并不出名……”

      江歌平滔滔不绝地普及着古塔知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杨青青却没听进去多少。她感到困扰迷茫,因为就在前一刻,她感受到一种细微奇妙的变化,像是从地里渗透出来,从云层里倾泻下来,像是雨水里的腾腾雾气,溶解了某些东西,把它们隐埋在表层之下。或者说,她感觉她周围布满了如同蜘蛛丝般的细线,把她和其他东西缠绕在一起,现在,有人拨动了这些细线,悄无声息地更换了它们的次序与排列,她却不清楚谁才是布网的蜘蛛。

      杨青青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过敏,难道这古塔四周弥漫的诡异的气氛真的感染了自己?在这游人逃散后的雨中古园里,一想起这塔是用来镇雨妖的,杨青青就觉得一阵不自在。

      “都怪你!”杨青青不高兴地打断江歌平的长篇大论:“拿那些迷信的东西吓唬人!”

      江歌平一脸无辜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你是在说古塔,还是在说我的故事?”他用饱经沧桑洞明真相的口吻说道:“其实,陈家当年如果不离开,即使三百年的气数尽了,也不会亡的,大不了家势有所衰减,比不得从前罢了。因为田氏当初建塔的时候,就曾立下誓言,只要陈家世世代代守在此处,他就请雨妖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如果陈家不守信用离开了,雨妖就会被放出来向他们索命。所以,陈家登船的当夜,海上突发风暴。誓言就这样灵验了。”

      杨青青满心不信,嚷道:“胡说!这世上哪有这种邪乎的事?你这说的是历史吗?我听着怎么像是民间传奇!”

      “你会相信的,”江歌平笃定地说道,“你现在可以不信,因为你只听到了故事的后续,正文你还没听呢!到时候你就知道,它从头到尾都是真的。就连那个雨妖也是真实存在的,不然今天也不会下雨……”

      杨青青嚷道:“胡说胡说,你怎么会相信这种不科学的东西?下雨不过是自然现象……”正说着,雨势猛然增大,两人一个没防备,险些把伞掀开。这下,他们两人半身全湿透了。

      “快别说了!”江歌平把伞撑好,不由分说把杨青青拉到自己身边,杨青青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暗喜着。

      “雨太大了,我先送你回去!”江歌平的话掷地有声,不容辩驳。于是两人逃窜一般出了园子。今天的雨出奇得大,旅游活动基本上都中止了,小镇上冷冷清清,仿佛和从前一样。要不是雨太大,杨青青真想趁机重温一遍她儿时记忆里古镇应有的模样,那恬淡平和的未曾被外界沾染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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