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十二志

　　杨青青漫步于古镇的角角落落，彼时镇上正飘着小雨，雨幕淡淡，青山隐隐，白墙冷瓦，灯笼飘红。酒家饭馆里笑语不绝，人来人往，杯盘相碰。房屋傍水而落，一艘艘篷船摇摇晃晃地打桥洞下过，摇橹的船夫头顶草帽，身披蓑衣，篷下依偎着夫妻和情侣，观赏着两岸的雨景。

　　身旁走过成群结队的旅客，耳畔响着导游断断续续的说辞，杨青青恍惚置身于梦中。烟雨笼罩下的暮色江南，正值华灯初上，光影交错的热闹时分。可她跻身这些兴奋疲惫的游客中，却偏偏像极了一个局外人，看着眼前的川流不息。没有新奇，也没有失落，更多的是平静与感慨。

　　原来，漫游古镇还有这样全新的体验！当你以游客的身份经过这儿时，眼中充斥着灯红酒绿，美食和纪念品，所有的一切被赋予价值以作衡量，并以开始为开始，以离开为终结。可现在，杨青青撑着伞坐在石桥上，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悠然，不用急着计划和盘算，也不用顾虑这顾虑那。仿佛她仰身一倾，随时都可以倒进一个绵长舒适的梦里。这得多亏她有一个住在古镇里的外婆。

　　“真好。”杨青青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个夏天，她正巧大学毕业，又因着一连五年未曾回乡探望外婆，便借此机会好好放松休息。杨青青其人，心性慢热且深沉，情感厚积而薄发，故而最终只得借此方式来抒发对古镇的眷恋。这里，是她儿时的伊甸园，也是她记忆开始的地方。关于古镇，她曾做过各种各样的梦，有美好的、奇妙的、可怕的、苍凉的。她总觉得，古镇生活对她的影响十分深远，而这种影响将要伴随自己的一生。

　　见识过江南的雨景，才知道何为氤氲水乡。杨青青默默想着，这些游人可算挑对了时候。只可惜，真正能和她一样静下心来“闲庭信步”的年轻人怕是很少了，他们大抵更不会由这美景，衍生出许许多多人生的感慨来。

　　杨青青叹了一声，无意中回头去看水上的景象，却忽然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直直的，从一艘篷船上来。她的心绪忽地被挑起，追着那目光望去，只见那艘船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正仰头朝她望来。远远地看，那年轻人容貌算得上是很端正秀气的了，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船渐行渐远，那年轻人忽然露出微笑，轻轻一点头，便被挡住看不见了。杨青青这才回过神来，方觉得暮色浓重，添了些许凉意，便撑伞慢慢走回去。

　　回到家，正迎上杨家外婆走出来。她笑问道:“这几日街上好玩吗？”

　　“挺有意思的。好多年没看见这样的景象了。”杨青青回答道。

　　“哪？现在可比以前热闹多了！来来来，拿条毛巾擦擦水！”

　　杨青青接过毛巾擦着汗，这边杨家外婆又说道:“青青啊，你多少年没回来了？五年该有了吧？这回你好好地玩，安心在我这儿多住些日子，就咱们俩，包你舒坦！”

　　杨青青明白外婆的言下之意，宽慰地笑道:“好，就咱俩！”说着，祖孙二人开心地笑了。

　　说起来，杨家父母已离婚多年，母亲再婚，又有了个女儿。杨青青渐渐长大，她煎熬的岁月也缓缓淌过。如今，对于这事，她早已看开，泰然接受。各人寻找各人的幸福，为此作鸟兽散，又岂是她一人可以左右得了的？她只是不敢回想，当年的外婆得知这消息后是怎样的景象。在这漫长的年月里，她一个人牢牢地守着这栋陈旧的房子，宛如一道门闩，把所有的变迁都挡在了门外。按照旧时的说法，她们家从没出过这样的丑闻，直至今日，杨家外婆仍会时不时地埋怨青青父母当年的任性草率。但这苦，多半也是为外孙女诉的。

　　杨青青知道外婆心里一直不痛快，杨家父母也避重就轻，有意要女儿来讨老人家欢心，以作弥补。这一点，杨青青做得很是得体。

　　杨家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身体还算硬朗。因为一刻闲不住，她时常做些手艺拿出去卖，每年杨家父母还会给她汇来一大笔钱，加上她生性节俭，所以生活倒也宽裕。余下的钱，老太太自有打算，全存进了她为长外孙女另开的账户里。

　　外婆如此的用心，杨青青自是浑然不知。她在古镇享受着天真烂漫的生活，暂时不用想着夏天以后的事，不用担心找工作的问题。她这样的女孩子，从小浸染在书籍的世界里，在象牙塔中嗅了满腹的墨香，对于学问有着单纯的聪明和灵性，却不能十分洞明世故的复杂。她明丽动人，就像春天里的江花;恬淡温婉，就如柳梢头的皓月。街坊邻里都知道大佬家有这么个出息的姑娘，提到她时都赞不绝口。

　　躺在床上时，杨青青还在回想着那束目光，她大抵明白了什么叫“目光如炬”，她不确定这目光究竟是不是冲她而来，心中隐隐发疑。这人真好玩，人家都是成群结队地坐船或是拼船兴致才高，他却孤零零的一个人，难不成是刚失了恋心意难平，还是看到别的情侣恩恩爱爱格外眼红？此时她眼中又倏地浮现出他的目光来，忽然感受到一丝轻薄来。可再凭着记忆细细品味他当时的神情，又似乎与“轻薄”二字相去甚远。

　　她因之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想了，也许人家根本没那层意思，也许他只是陶醉于古镇的夜景，赞叹这万家灯火的壮丽景象。如此对比，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锱铢必较似的。杨青青觉得有些好笑，她心里暗暗好奇，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好像他和周围格格不入似的。仅仅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吗？呸！她还不至于那么肤浅吧！

　　第二日天晴，从清晨开始，古镇的大街小巷里就塞满了汗津津的游人。杨青青帮外婆整理出一盒手工艺品，挑了个不拥挤的地儿摆下。价格照着别家的再减个两成---原就是卖着玩的，赚不赚倒不是很重要，若是逢上雨天热天就不摆。

　　杨青青还帮外婆弄了个二维码，方便收款---当初外婆新有手机的时候，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学会的，如今又有了支付宝，她又费了好多力气才勉强明白它的操作，最后，老人还是觉得提现钞存银行比较放心。于是杨青青想想又加了一个标语:“支持现金。”

　　卖了一上午，卖出两三个，杨青青还觉得业绩颇丰，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刚站起身，她就隐约看见一个人夹在人群中走过，眉眼酷似昨天船上的青年。这确实没什么奇怪的，杨青青也没太在意，转身走开了。

　　黄昏时分，杨青青又一次看见了他。当时光辉倾泻，暮色如水，偏偏那时经过的人少，青年也一眼就看见了正在道旁摆摊的杨青青。见的次数多了，又加上容貌出众，想忘记都难。两人再次对视，这下杨青青可以确定“目光如炬”正是冲她而来的了。

　　那青年慢下脚步，打了个弯走到杨青青跟前。

　　“你要买一个吗？”杨青青只好问道。青年摇摇头，只是瞪大眼睛打量着她。杨青青不明所以，便不再理他。

　　“你，是大佬家的外孙女吧？杨青青？”青年看了看她手中的盒子，试探地问道。

　　“啊！是啊！你是……”杨青青微微一惊，原来他是住在这儿的，难怪一直看见，怎么以前没见过呢？她在心中飞快地把街坊邻里都过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

　　“忘了我了？我是江歌平啊。”他见她一脸迷茫，于是故作讶色，高声说道，一面蹲下来，这样就可以平视对方。

　　杨青青恍然:“原来是你啊！江伯伯的儿子，我有印象！小时候我们好像见过几面！后来听说你一直在北方学习工作，少有空回来。”

　　“对对，这次难得回来一趟，所以多住几天。我听说你今年刚毕业对吧，我工作三年了，算起来我应该大你五岁。”江歌平看着她，忽然笑出声来:“我记得当时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很小呢，和一帮小女孩子你追我打，晒得好黑！现在竟长得这么文静漂亮，我都没认出你来……”

　　“我也没认出你来，”杨青青腼腆地一笑，“你以前都是板着脸不说话，蛮可怕的，我们女孩子都不敢找你说话。”

　　“我那时忙着高考……”江歌平哑笑道，微微偏过头，似乎有些尴尬，“不提了，那时候我性格确实不好就是了。”

　　“说起来我昨天好像也看到你了，”杨青青又说道，“你是不是在船上来着。”

　　“果真是你呀！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江歌平大概是回想起昨天的情景，脸颊微微泛红，急忙解释道:“我前几天刚回来，昨天突发奇想，去坐了回船。在外头一直很忙，我都快忘了坐船是什么滋味了！不过我看这几年这儿的发展倒真不错。”

　　“是吧！那赶明儿我也坐一次！”杨青青顺着他的话笑道。

　　“诶？我看你这是要回去了吧？”江歌平拿下巴指指她的手工盒道:“正好我还没去瞧过大佬，要不我和你一块回去？来，盒子给我，我帮你拿。你拿凳子就行了。”说着他不等杨青青开口，就一伸手接过盒子来拿着。

　　杨青青只好站起来道了声谢，两个人沿着河畔慢慢走回去。镇上游客不绝，熙熙攘攘，整条街浸在暮色中，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不知你学的什么专业？又在何处高就呢？”杨青青最害怕无话可说的相处，所幸她对江歌平知之甚少，可以问他很多东西。

　　江歌平本想先开口，就听见杨青青这样问他，于是笑道:“我的专业是有些奇怪，嗯，至少你会这么认为吧。我在考古队待了两年多，一直跟着他们到处考察。也算是收获颇丰。”

　　杨青青果然睁大眼睛，惊笑道:“考古！这我可万万没想到！”江歌平笑着。

　　“只要你喜欢，这倒真不错，”杨青青看他只笑不说话，以为他在等自己的称赞，又怕自己话里恭维意味太重，显得做作，于是一面思索着一面缓缓地说道，“这几年热门专业人太多，反而竞争激烈。你能沉下心做事，还能‘收获颇丰’，可见你的选择是对的。像我这样专业里出来的，知道大部分学生的心思都不在学问上，都浮躁得很。”

　　“是吗？”江歌平看看她，不觉笑出了声:“你说话很有你们专业的味道嘛。不愧是教书育人的。”

　　杨青青脸一下子烫了起来，急促地笑了笑:“我原本的目的呢，也不为了能教书育人。谁让这专业吃香呢不是？”

　　“是是，是这个理。既然你不教书，那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我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名编辑……但我爸妈都希望我能进学校……算了，我现在不想这个，想先好好陪外婆，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江歌平偏头看着杨青青，默默点着头。

　　“看来你我都不算急功近利的人嘛！”他看着水上的波光，感慨地说道。

　　说着两人折进小巷，瞬间把喧嚣声阻挡在巷口之外。越往里走，四周越安静。石头路上凹凹凸凸，参差不齐，乍一走上去，似乎能感觉到石头一上一下的呼吸。每次跨进那道门槛，杨青青都感觉像是越过了两个世界，苍老凝固的气流迎面而来，将她紧紧裹住。

　　“外婆！我回来啦！”杨青青朝屋里喊道。杨家外婆应声迎出来，看到江歌平后，她稍稍愣了愣，疑惑地望向杨青青。

　　“外婆，你看这是谁？”杨青青朝着外婆使劲眨眼。

　　“大佬好！我，江歌平啊！”江歌平笑道，微微弓下腰。杨家外婆恍然，张嘴“哦”了很久。

　　“歌平！是你啊！我听说你回来了！这多少年没见了，长成大小伙子啦！好好！”杨家外婆把他上下打量着，脸上满是笑意。

　　“您老身体怎么样？还舒坦吗？我瞧着您比以前更年轻啦！”江歌平笑得很好看，话说得很动听，杨家外婆朗声大笑，春光满面，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杨青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哟哟，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我都这么老了，还年轻什么呀！”虽这么说，她心里却是心花怒放。

　　“来来来！进来坐！正好我烧了饭，歌平你别走了，就在这儿吃吧！我再添两道菜去！”说着杨家外婆就把他往屋里拉。

　　“大佬！真不用了，今天我家里有客人，他们等着我吃饭呢！我得回去了。我刚才正好碰到青青，就顺便来看看您，实在太仓促啦。改天我一定来尝尝大佬的手艺好不好？”

　　“那也行吧，”杨家外婆笑道，“明天！把你爸他们也叫来，到大佬家来吃饭！必须得来！”

　　江歌平急忙和着她道:“好好好！明天一定来一定来！”三人又互相道别了一番，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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