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纸片人殿下

　　皇长子如今已二十有六，府中后院空空，响当当的大龄光棍一条。

　　关于他为什么至今仍没有再续弦的事坊间多有传言，比如隐疾学说啦……断袖学说啦……但流传得最广的版本里都说息昀此人命格极贵、极重，乃是帝王之相，非寻常女子能近身。

　　又说他青梅竹马的发妻就是因生辰不好，命格与他不能相配，所以才成婚不久就死了——实是被他克死的。

　　坐得久了，息尧虽然面上不显，但刀伤已经被扯得很痛。见旁边只余一个看着很好欺负的醉鬼，于是很不客气地借了她的腿来枕，人在屋顶上横躺竖卧：

　　“息昀想什么，我也不好说。但我么……娶妻与纳妾可不一样，得要那个全天下最好的。”

　　息尧这人看着就像是心狠手辣的那一种人，没想到却说出这么一个意外之外的答案来，简直就不像皇宫里那些心思深沉腻你捅我一刀我绊你一脚的妃嫔们生出来的小孩。沈漓一时语塞，干巴巴道：

　　“什么是全天下最好的。”

　　没留神腿上一不留神多了个脑袋，沉甸甸地压着她的小腿，且推也推不掉。沈漓看在后台好感度涨得很勤快的份儿上不予追究，伤患嘛……想想还是忍了：“林侧妃不好么？”

　　人美声甜温婉贤淑秀外慧中……好像世界上所有关于形容女子美德的词用来形容她都很合适。

　　与这样脆弱美好的女孩子梗什么呢？沈漓本来挺不满意攻略对象还挂着一串小老婆这种设定，不过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与她相识后的这一两日就被磨得完全没脾气了。

　　“林莞愫？她……也许曾经算是很好的。”

　　可是息尧在人后一向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连“林氏”这样的词都从未提过：“若你喜欢，你娶了去算了，替她说什么话？”

　　？？？你们两个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是我瞎了吗刚刚不还在生死关头你保护我，我依偎你的？

　　虽然素来嘴上不饶人，但这么刻薄的话也少见他说。沈漓莫名其妙道：“我怎么娶？我二人同为女子，再说了同族不婚的，绝不行。”

　　息尧躺的难受，忍笑翻了个身倚在檐头上：“你又不嫁，又不肯娶，等着孤独终老么。”

　　“你管我。我以后要赚很多的钱！做很大的官！”

　　一定是酒劲上了头。天空虚化成一汪蓝黑的海，沈漓执剑气势满满一挥手，颇有贪官潜质。

　　“有多大？”

　　息尧看着星空出神，鬼使神差地接着问道。

　　夷光剑脱扣出鞘半寸，剑锋被照得雪亮。那女人满身酒气，脊背却永远松竹一样挺得很直。方才凭空一招，手中仿佛拘住了月光。

　　“像我爹那样，也搞个侯爷做做。”

　　息尧的眼睛里也映满了她手中的光辉，笑道：“哪有女人封侯的？”

　　沈漓想也不想，回头就坚定驳斥道：“怎么没有？有女相国，女将军，怎么就不能有女侯爷？”

　　息尧单指搓搓下巴，缓慢地开始回收他放出去的“鱼钩”。

　　“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陈贵妃未必肯。”

　　“关他什么事，我去求求陛下。”每回宫里吃相亲宴都是她在组局，沈漓烦她不是头一天了。

　　“陛下病了。”息尧好心提醒。

　　沈漓泡在酒精里的脑子时好时坏地转着，认真地想了他的话片刻，忽然恍然大悟：“噢对，是噢……现在宫里是贵妃娘娘说了算呢。”

　　她苦恼了好一阵，烦闷地揪揪头发，眼睛又叮得一亮：“那我可以求求你呀！提前抱你的大腿！若有一天你做了皇帝，看在我救过你的命的份儿上封我个侯爷当当吧。”

　　方才息尧问她“今你也执夷光剑，救的却是本王”，暗示她站夺嫡之争的队伍时，沈漓还机灵地躲了过去。同一个圈儿，只是换了一个位置放。她却浑然不知，一头掉进息尧刚刚问话中的那个套儿里去了。

　　救过我的命又怎么样？息尧自以为已经探明了她的野心，手里的鱼线迷惑性地松了一松：“你威胁我？”

　　沈漓醉得以头抢地：“求求了，给你跪了。”说着食中二指竖起组成一个站立的小人儿，关节一屈它就跪在地上，手指头做的小人儿向淮王殿下行了个大礼。

　　息尧简直从没有见过这么行为诡异的大家千金，失笑道：“那万一我当不上这个皇帝呢。你不准备去求求别人么？”

　　沈漓脑子里尚且在养鱼，稀里糊涂地反应过来好像又被人耍了。刚平息下去的恼怒又重新冒起泡来，回敬道：

　　“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去求别人。也许我已经求了襄王，以后还要去求鹰扬将军，或者我还可以去求求其他的什么人，总有一个能中吧。”

　　毫不留情怼了一通，沈漓不欲多谈站起来就要走。一只脚将将要跃下房檐，那把欠扁的好听声音又在她耳边说话了。

　　“我劝你不要做这样的事。”

　　不像她息怒都写在脸上。息尧的声音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平静：“站队，只能站一边的。”

　　夺嫡之事非同小可。沈漓一部分神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她忽然开始后悔自己赌气喝的那半坛酒——醉酒误事诚不欺我。

　　息尧也随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僵硬的背影，道：“你不嫁他人，也是为的这个吧。”

　　沈漓瞳孔剧震，她不敢回头，指甲嵌进了手掌中仍不觉得痛。

　　“为了什么。”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再轻松一些。但是还是有轻微的颤抖出卖了她。息尧轻而易举地捕获了这些细弱的颤音，面上的严肃气概又消融了，仍换上那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为了……比如宣武侯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护国军？”

　　头脑发麻。

　　“你做了小翁主，松风停云馆的分馆开遍大江南北，却穷得叮当响。钱呢？”

　　他甩够了勾子，鱼线猛地一提，终于收紧了。

　　“养卫队很耗钱吧？河清翁主。”

　　·

　　沈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下房顶，又是怎么逃出院外的。春日晴好的夜晚桃花盛开，熏风拂面，她却只觉得冷。

　　怎么会有人知道？为什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漓紧紧地攥着她腰间的令牌，仿佛不认识这个“沈”字似的反复摩挲着上面的金刻。

　　淮王所言非虚，她的确有着一支三万人的队伍——是她父亲生前就有的。

　　当年岭南天灾，旱涝交加民不聊生。革了一批又一批的御史，最后还是陛下亲自下岭南赈灾，却不幸遇刺。

　　天子落于草莽。危难之际沈时谦与他的江湖兄弟救了他，两人遂结为拜把子的兄弟。后来陛下亮明身份，封沈时谦为宣武侯。而这些个兄弟们就成了护国军最初的模样。

　　只听武侯调令，为护天子一人。陛下暗中养着这几万的私兵，原是想有恰当的时机彻底洗一洗天下牌局的次序，只是天不遂人愿罢了。

　　宣武侯战死沙场，这支队伍自然流入沈漓手中。如果按照最好的剧本来推算，她现在本该已经刷够了她想要的势力点，手里攥着大把系统积分，静待夺嫡之战拉开帷幕。

　　届时陈贵妃必定想为襄王争得席位。引得诸多势力登场，彼此消耗，最后河清翁主携几万精兵上京勤王，护陛下周全。等到了那一步要做忠臣良将还是登临大宝，岂不是一念之间？

　　但问题是等沈漓琢磨出来这条线的时候已经黄花菜都凉透了。

　　她在前期的时候就玩儿崩了，没刷得到那么多势力的好感，连脸熟都没混上。这时候这三万兵就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最烫手的一块山芋，也是最难打得出的一张王炸。

　　不敢嫁，不能嫁。唯有当她冠着沈氏一族的姓氏，才号令得起这一支队伍。若她做了别人的妻妾，那这些曾虽父亲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何去何从？

　　她放下了唯一的权柄，还不是任人鱼肉。此后真的就不必指望有任何完美结局通关的可能，也甭妄想能兑换再回到原身的时代的钥匙了。

　　沈漓守着这个秘密三年，突然之间好像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事，竟然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哪些人知情——又或许原本他们就是知情的，只是一直忍着她装疯卖傻。你不提我不提，想看她的笑话罢了。

　　的确真的很可笑。

　　原来她一直做着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穿着皇帝的新衣在人前“裸奔”。

　　少年失孤，是陛下安排她进太学，让她与皇室宗亲亲近；息昀封了襄王出宫开府，特意选在她家的对门儿，让她常来常往；家门破落，也少有人敢明面与她作威作福……所以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与她来往？

　　又有多少只是透过她，看见了她手中的这块兵符。

　　·

　　沈漓大脑一片空白，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朝不受自己控制的方向野蛮疯长。她在洪流中浮沉，看不清前路的光。

　　有人提着一盏风灯在风雾中走近，把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地上的她搂在怀里，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沈漓……回回神小漓儿……小翁主！……”

　　沈漓两眼木然地看过去，身着鹅黄宫装的女子焦急地提着灯看她。她认出这是侧妃林氏，也知道此人实在不可信但还是扑上去回抱住了她。

　　“怎么了？”林莞愫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捋顺她炸起来的乱发：“吓着了？妹妹，怎么了。是被谁欺负了吗？”

　　林氏只长她三岁，言谈之间却像已为人母的年纪般。她虽然问起，沈漓却仅仅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这孩子……若这儿有人对你不好，同姐姐说，本宫自然不能叫你白受这气。”

　　沈漓的确一时吓着了，但这会儿听林莞愫说了两句话，人又很快稳当下来。刚刚才不过是想有个人能抓一抓靠一靠，失了智了扑到她身上揪着，但林侧妃竟然也不是装模作样，真就容许了。

　　几个时辰之前还躲在男人背后花容失色，转脸就能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恢复平常。沈漓想起与她城门第一面时对她脖子上的刀伤视若无睹的事情，心道这也是个厉害人物。

　　不知是敌是友，亦不知她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但她戏台都搭起来了，不搭腔不是头铁沈小翁主。

　　“没事儿，做恶梦睡蒙了。”沈漓把脸一抹，不着痕迹地从她胳膊底下退出来了，镇定自若道：“阿姐你怎么在这，出来逛园子吗。”

　　刚说出来就蠢到自己，哪有王公贵女半夜逛园子的？又不是人人都像自己点灯熬油喜欢晚睡。

　　好在林侧妃是温柔和气的那一挂的——至少暂时观察起来是，只是微微一笑，道：“天晚了。殿下被请到鹰扬将军那去了太久，我放心不下。想到前厅去找薛侍卫，问问看还要不要留门。”

　　还好你没去找，找了你也找不到……想到息尧对眼前温婉美人冷冰冰那些评价，沈漓在心里给她点上了一根蜡烛，支支吾吾打着哈哈：“啊……我看外头已经没事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吧？稍微再等等好了。”

　　让我娶？我要不是个女儿身可能还真考虑娶一娶。但息尧为什么不喜欢却是个迷——总不可能是因为他单纯只是不喜欢年上大姐姐吧？沈漓在心里小算盘打得叮当响，脑子迅速转过几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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