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纸片人殿下

　　三月的风轻轻柔柔，抚过面颊时像一场温暖的幻境将人包裹。

　　沈漓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积分，本还可以在后台玩点单机游戏打发时间，直到今天早上发现系统不知什么时候悄咪咪地宕机了，硕大的页面上只有“敬请期待”四个大字。

　　小小的窗台上已经不再有各色的小鸟来往，发出的信件石沉大海。

　　切断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联系原来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原世界如此，现在又是这样。

　　静默的日子日复一日，沈漓在这扇窗前坐了很久，宫墙外偶尔有年轻的宫女嬉笑着跑过，她们说着文安公主的妆嫁是何其铺张，婚服的绣样是何其讲究。说着对新帝的憧憬，话语中暗含着少女特有的羞赧。

　　她极快地消瘦下去，却不觉得如何难过。想自己或许在穿越那一天其实就该死了，只是上天垂怜，才让她有了这么一遭短暂的偷安。

　　本就是捡来的命，多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奢侈，能走到今天也该知足。

　　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要在这间小屋里过完往后余生，不甘心囿于宫墙之内，不甘心还没有来得及与一人交换真心就要戴上假面……

　　不甘心她曾经那么认真去努力活过一场。

　　沈漓想自己其实大约已经做好了BE的准备了。于是变得异常沉寂，也不再想着要挖个地道搞肖申克金蝉脱壳那一套，给吃的就吃，给穿的就穿。吃饱穿暖就睡觉，无所事事每一天。

　　四月初二是和亲公主离宫出嫁的日子。鹰扬将军的随亲护送队提前好几天就出城去，向北一路清场。锣鼓雅乐队伍开始彩排，离宫当天要放的烟花也先试验过确保无误，阖宫都浸没在喜气洋洋的气氛里。

　　宫里逐天热闹起来，等到了初一那天几乎像要过年一样。

　　早早就有随行的仪仗队在宫里踩点。长乐宫门前是往御道必经之路，沈漓还坐在那扇靠床的角窗边，哈欠连天地听外头一回过去一队人一会又跑回来。

　　她这阵子精神衰弱，睡得也不安稳有一点动静见光就醒。吹唢呐的演绝活儿的，抬轿子的护旗的，乒乒乓乓折腾了一大天，到入夜才歇下。沈漓早就困得打跌，也不分是什么时辰立即爬上床睡了。

　　眼帘外隐隐透出光亮，沈漓睡梦中在榻上辗转不愿起来，那光却越燃越盛，一睁眼睛才发现角窗不知怎的忘了关。

　　窗外隐约跳动着一点赤红。想许是又在试明日公主出嫁时要放的烟火，沈漓也不大在意，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睛，趿拉着鞋到窗前要关，一张嘴却吃了满口的烟。

　　不是寻常火药的烟——更何况一辆束烟花何德何能飘这么远。

　　那是一种木制燃烧与硝石摩擦交织的复杂气味。卖力地打起精神眯眯眼极力远眺，忽然才发现那抹赤红竟在她犹疑的眨眼之间已经蔓延成一条火线。

　　星点的光膨胀开来，从遥远的大殿广场方向烧过来，渐次点燃了宫苑！

　　“走水了！”

　　渐渐开始响起尖叫与奔逃的声音，沈漓登时困意全无，提上鞋披件衣裳到前头疯狂砸门——无人应声。

　　平时看她看得死紧的武卫此时却都人间蒸发似的不见了，沈漓拼命摇动殿门，唯有铜锁的沉重响声哐哐砸在门板上：“有人吗……有人吗！褚瑛也不在么……来个人说句话啊！”

　　门外杂物跌落的声音与脚步声此起彼伏，沈漓坚持着才喊了两句，嗓子里就干得像吃了一斤撒哈拉大沙漠的沙子。

　　院门吱呀轰然打开，沈漓想大概是回来人给她开锁了，于是退后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些什么，转身收拾些细软，确认腕上藏陈氏罪证的手环无恙就预备要走，却迟迟不见门开。

　　“怎么了是失火了吗？”沈漓急得反复拍门：“门外是谁，快开门要来不及了！”

　　褚瑛扶着门拼命咳嗽，在喧闹中断断续续道：“翁主……这锁是新锁，您上次回宫之后才换的，婢子也没有钥匙。您再撑一撑，婢子这就去找武卫来开门！”

　　沈漓的指甲抠得门板嘶啦直响，急促道：“禁军武卫人呢。平时不是像狗皮膏药一样黏在门口么，现在用得着他了他人呢？！”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褚瑛仿佛随身执了一个桶似的，三两下把殿门泼成了一个水帘，说话声渐行渐远：“翁主您别急，婢子去去就来……”

　　·

　　大殿前的广场西侧刹那烧成了一片火场。

　　那天沈漓徒手拦马刺的那扇宫门已被豁成了一个空洞，两扇门板被投石车巨力击破，铁骑踏过，碾碎成零落的几片。

　　没有人能想到九州之内竟然会有一支可堪平底拔起的军队。它像春野荒原上的一点火星，不起眼又无光芒，但只需有风的号令，立即就能汇成一片海。这片火海彤云般冲开了禁宫的大门，以禁军那些残兵败器根本无力招架，只能节节败退。

　　好兵都给公主仪仗铺路去了，一时三刻来不及回援。承乾宫首当其冲。

　　铁骑瞬息之间把帝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苍天暮云之下，息尧在极烈极灼的风中执剑拾级而上，斩断门上的铜锁轰然推开。

　　·
　　浓烈的药味迎面扑来。

　　本该用以朝会的大殿已空置许久，息尧仿佛从未真正踏进过这扇大门，但真讲起来却又连年来往——但还是陌生，还是冰冷。

　　熟门熟路绕过偏门，皇帝的卧房前烧着一盆药炉。各色名贵药材的味道氤氲在一起，掩盖住帝国巅峰那人将行就木的腐朽气息。

　　剑尖平抬一拍，那药炉跌散在金瓷上仍迸着火星。卧房的门轻易就被打开，满室充盈着夜明珠冰冷的清辉。息尧并未犹豫，径直长驱直入，只消几步就行至御床前。

　　老皇帝已经快死了——或许可以说他早该死了。只是靠药吊着还有一口气，整个人已瘦成了一个空壳子，骷髅一般陷没在宽大的锦被里。见有人来也很难睁得开眼睛，却仿佛已知晓来人是谁。

　　“是你……”

　　他连震了几次胸才把这一口气喘上来，呼吸都是艰难的，却缓缓扯出些笑意：“是你也好。”

　　息尧沉默地望着榻上消瘦得几乎叫人认不出的老头儿，握剑的手轻轻颤抖。眸中是不忍，是恨，是飘渺得近乎于无的温热。

　　“是我。”他的声音利落却仍隐约哽咽，于万籁俱寂中与久违的父亲相望：“我来为我母亲报仇。”

　　老皇帝似乎有心想动一动，却只是费劲地挣扎着，蚍蜉撼树似的挪动了几寸便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咳着咳着突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又倒回到衾被之中，虚弱地喃喃笑道：

　　“朕以为最终站到这个位置问我的人会是昀儿……没想到却是你。让朕猜猜，你手上可是武侯的夷光剑？”

　　无人置一言，唯有他自己自顾自地缓慢说下去。

　　“圣旨……暗格里还有一卷空卷，你自己写。去烧了钦天监的另一卷……阿尧，你长大了。沈家那孩子选了你……也好，也好。”

　　“想这一生算计来算计去，围城养蛊罢了。以色侍君的，最终竟爬上高位。真心待我的，却被亲手推进熔炉……朕不是个好父亲，可惜知道的太晚了些。”

　　“但陛下是个好国君。”

　　息尧眸光微震，漆黑的瞳仁深处泛起痛苦的神色，如诉如叹：“陛下心系万民。至于夫君、父亲，又何足挂齿？”

　　“你也会是一个好君主。”

　　皇帝歇了半晌，再次竭尽全力起身。颤巍巍靠坐在御床正中央，摸出藏得严丝合缝的国玺放置榻上，板正了脊背肃然道：“要……要做一个好君主。守住……守住天子社稷，肃清外戚……”

　　只回光返照那一瞬。他的手已经无力再撤回身前，瘫坐成一团佝偻的小老头，喉咙里嗬嗬作响：

　　“朕已无力持剑。杀……杀了我！少受些折磨，好体体面面的走……也把我这条命还了她……”

　　息尧低垂着头，身影石砚般与黑夜融为一体，不动，也不说话。面前的老人再次急咳，血块连同破碎的组织喷溅在床幔上。像忽然被血气惊醒似的，息尧的剑光出鞘，顷刻刺透老人的胸膛。

　　所有的血都已经在这漫长的病痛之中耗尽了。这一刹那他不再做皇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在这临别的走马灯中回看这一生，那个与面前人有着极相似的面容的女人重新掂起裙角向他微笑。

　　他忽然释然，瞳孔的焦距涣散了。三月的春风吹进窗棂，那一刹那眼瞳中花树盛开——

　　·

　　先帝已逝，息尧在他榻前却又站了许久。

　　这个似乎从前很少看见他存在的人，这一回，目光终于永远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了。息尧握紧剑柄迅速拔回，竟没有流出一滴血。但整个御床却都脏污得不成样子。

　　殿外的火光愈盛起来，是要走的时候了。息尧替他把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阖上，额头埋在老陛下的双手间轻轻地蹭了蹭。

　　那是他不曾被抚触过的温度。

　　“父亲。”

　　他退后，三跪九叩拜下去，再抬头时面上已拂去了水渍。

　　“儿臣退下了，愿父亲长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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