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婢

　　庄子西边，有一片池塘，里面种了半池荷花。旁边有一个亭子，可以喂鱼，赏景。

　　如今已经开始陆续开放，闲坐在亭子里，夏风带来一阵阵清香的荷香，说不出的清新怡人。

　　自从前几天胖妞带她来池塘边抓鱼虾后，清河公主就喜欢上了这里。

　　夏天，在池边赏花，嬉戏，真的十分惬意。

　　小时候，皇宫的锦鲤池旁边有个荷花池，也种了一池荷花，比这个大一些，有宫人专门侍弄着，养的特别好。荷花亭亭玉立，如同上好的碧玉，荷花更是千姿百态，好几种颜色，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面对此情此景，莫名的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母后和覃哥哥也很好，没有被废，父皇心情很好，带着他们几个去荷花池划船。

　　父皇抱着她，摘了一朵很大的荷花哄她开心。

　　后来水里不知道怎么出现了几只青蛙，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她害怕的直往父皇怀里钻。覃哥哥笑了笑，丢过去一块玉佩，水面上荡漾起了一串串漂亮的水花，转眼青蛙消失的无影无踪。

　　母后静静的看着他们，笑的很美，很温柔。

　　当时年幼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有。没想到，母后和哥哥总是被废，父皇后来也驾崩了，再也难有那样的温馨了。

　　好久没看到过长得这样好的荷花了，看到这片荷花，总觉得一个抬头，就看到母后和哥哥了笑盈盈的走来。

　　想到这里，清河公主心情激动，甚至兴致勃勃的找了几块石头开始练习打水漂。

　　曹统早上要出门，路过荷花池，看到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的陌兰，止住了脚步。

　　她开开心心的喂鱼，打水漂，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曹统观察了一会儿，她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有些想不通。

　　庄子里的人，好几户都是逃难过来的。

　　除了胖妞这个孩子有些特殊，其他人大多数谁不思念故土？尤其是刚来的时候，各个都放不下家里，吃不下睡不着的，要适应很久才能习惯。虽然安抚他们有些烦，却也是人之常情。

　　偏偏陌兰是个例外，她并不像是心大的人，第一次见他却丝毫不认生，来到这里后，很快就适应了。即便是让她跟着胖妞，也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知道为啥，他想起了安乐公那句名言“此间乐，不思蜀也。”

　　想了想，他来到亭子里，让人拿来自己新作的一篇文章。

　　他就不相信，一个小丫头真的有别人说的那么厉害。就算夫子没有故意放水，他也不信一个丫头会如此天赋异禀，八成是之前也曾经是读书识字的，背过这篇文章，今天恰好撞上了。

　　对，一定是，毕竟《逍遥游》这种流传甚广的名篇佳作，很多学子从小就诵读的。

　　仔细看来，陌兰虽然是个婢女，但是一颦一笑都气度不凡，绝非小门小户所能有的，恐怕是出身名门，从小读书识字的。

　　陌兰正玩的开心，看哥哥召唤，很快洗了洗手，赶过来。

　　他也不废话，将一篇文章递过去：“这篇文章上的字可认识？”

　　陌兰接过来草草看了一眼，这篇文章不曾学过，但是上面并没有什么生僻字，写的通俗易懂，当即点点头：“认识。”

　　看这架势，覃哥哥是要考问功课，虽然她荒废了了几年，倒也没什么害怕的，甚至隐隐有几分期待。

　　“那就好。”曹统指了指旁边一个罩着青色竹叶花纹的锦兀，“你拿着坐那边去背吧。”伸出修长的手，倒上一杯茶水，好整以暇道，“你先看一看，一会儿背给我听。”

　　陌兰回头看了看锦兀，并不过去，反而上前将文章双手递给他：“我背下来了。”

　　自从过江大病了一场后，记性就出了点问题。

　　对于小时候的事，尤其是两三岁的事，大多都记不清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画面。只有一些印象特别深刻的，才能记得特别清楚。

　　与此同时，对于新近接触到的东西，却能很快记住，经久不忘。

　　比如，她能准确记得记得钱玉珠每天什么时辰起床，什么时辰梳洗，用的什么珠钗，擦什么样的脂粉，发了几次脾气，笑了几次。对覃哥哥的印象却很模糊了，甚至连他到底多高，是胖是瘦，眼睛是大是小，头是圆是扁，喜欢吃什么，爱穿什么衣服，都快说不上来了。

　　越是仔细回想，记忆越是一片模糊。

　　之前每次相见，都是覃哥哥主动找她，逗她开心，她好像不曾主动关心过他。

　　在她不到两岁时候，覃哥哥就被废了。虽然覃哥哥被废后，仍然是清河王，但是他们兄妹就很难相见了。

　　“什么？”曹统一口茶水憋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又不好吐出来，指了指文章，示意她背诵。

　　不等他将茶水喝完，陌兰已经将文章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声音舒缓有致，如同潺潺流水般清冽动听。

　　看着眼前瘦瘦弱弱的小丫头，曹统惊呆了，这篇文章是他最近写的，不曾示人，她不可能事先背过，可是这才多长的时间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过目成诵？

　　又挑选了一些字句进行考问，发现她不仅记忆力好，理解力更是惊人。虽然年纪小，不能完全吃透里面的意思，但是也能猜测个七八成，曹统不由的刮目相看。

　　上午还以为她只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婢女，因为太笨才被虐待丢失，没想到竟然这么聪明伶俐，他竟然看走眼了。

　　如今陌兰换上了一身干净合体的衣服，更显气度不凡，学习能力更是极强，回起话来亦是有条不紊，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婢女的独特气质。

　　他原本是要找陌兰点小麻烦的，现在却忍不住对这个女孩好奇起来：“你是哪里人士？父母是何人？”

　　刚才对答如流，清河公主心里还有几分得意。听到这话，疑惑的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曹统的表情，似乎不像是在逗她。

　　闻着曹统身上独特的香味，陌兰有些懵。

　　虽然他们兄妹很多年没见了，但是这香料是番邦进贡的贡品，整个宫里只有覃哥哥独有的，是不会错的。既然是覃哥哥，为啥会不认得她？

　　这个亭子里没有外人，覃哥哥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吧?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父皇病重时的一句话：“父皇虽然没什么能耐，有父皇在一天，你就是大晋最尊贵的公主。若是父皇不在了，很多人，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当时她年纪太小，听不懂。

　　后来父皇驾崩了，才慢慢体会到其中滋味。

　　皇叔和皇叔母对她也不错，但是父皇只有她一个女儿，皇叔却又很多的的侄子，侄女。

　　同样是大晋公主，当朝天子的女儿，和先帝的遗孤，是大不相同的。

　　覃哥哥并不是她的亲哥哥，父皇驾崩后，覃哥哥也没有继承皇位，这些年过去了，可还会记得她这个妹妹？

　　斟酌再三，清河公主垂下头，声音低沉：“奴婢好像是长安人氏，小时候家中原本有父母和哥哥。有一年，城中突然来了很多黄发碧眼的胡人，见人就杀，城中大乱，奴婢和亲人就此失散。当时年龄尚小，父母姓谁名谁实在记不清了。”

　　虽然觉得覃哥哥再怎么变也不会害她，但是覃哥哥已经根本不记得她了，态度疏离，她怎么相认？

　　她如今孤身一人，没有人能够为她作证；两手空空，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她的身份非同小可，没有办法证明自己身份时，贸然开口，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必须慎之又慎。

　　胡人攻破长安城的事，曹统自然是知道的，那还是晋惠帝在位时期的祸事。陌兰现在看去也不过才七八岁，算起来那时候不过是个连路都不一定走得稳的小毛孩子，问她家在哪里，父母是谁，还真是为难她了。没想到这么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身世竟然如此凄惨，曹统突然觉得自己总琢磨着和小孩子置气太过分了。

　　“你这些年在谁家做事？书是跟谁学的？”

　　陌兰猜不透覃哥哥想做什么，想了想：“奴婢这些年一直在后宅伺候女郎，跟着女郎一起读书识字，这是第一次出门。只知道别人称呼郎主钱翁，不知确切名讳。”

　　曹统扶额，吴兴郡钱姓是个大姓，随便个上点岁数的都可以被称一声钱翁，这说了等于没说。但是下人原本就不该打听，也不能呼唤主人名讳，她只是一个后院伺候的小婢女，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道主人名讳也不稀奇。

　　曹公子几次试探均毫无结果，看来这就是个被圈养在深宅大院的婢女，问不出什么了。

　　可能真的是缘分吧。

　　不过这个小丫头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想让她跟着胖妞吃点苦头，没想到自己被害的变成了猪头。想让夫子好好收拾收拾她，没想到她却过得如鱼得水，还赢得了一个天才少女的称号。

　　算了，只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又何必非要计较呢？正事要紧。

　　他走后，清河公一个人在荷花池坐了很久才起来。

　　临走，无意间看到池子里自己的倒影。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不是覃哥哥变了，是她变了。

　　这些年，她经历了很多，早已面目全非。

　　但是她知道，覃哥哥不知道啊。

　　覃哥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父皇在位的时候。

　　虽然隔三差五会有藩王入宫折腾一番，但是并没有人为难自己。

　　她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每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那个时候的她是个粉妆玉砌的小公主，锦衣华服，明媚而自信。

　　而如今，经历过一系列变故后，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当初明媚高贵的公主了。

　　不怪覃哥哥不认得她。

　　昔日锦鲤池最美丽的锦鲤，变成了小河沟的里黑泥鳅，谁还认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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