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婢

　　永嘉七年，四月。

　　喧闹了大半天后，吴兴郡一年一度的桃花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落下帷幕。

　　一辆华丽的马车上，一个美貌少女拿着菱花镜左照右看。菱花镜里，每次赴宴回来都怒气冲冲的脸上，此时罕见的挂满笑容，比那盛开的桃花还要娇艳。

　　这是吴兴郡的富户钱温之女钱玉珠，虽然出身庶族，性子也刁蛮，却生了一副好皮囊，虽然年纪尚小，华容婀娜，已经颇具倾城之态。

　　今天的宴会上，她妆容高雅大方，举手投足间更是贵气十足，在同郡女子中如鹤立鸡群，出尽了风头。

　　钱玉珠心情愉悦，连带着看一向讨厌的小婢女也顺眼了很多，想了想，从雕着牡丹的首饰盒子里摸出一支兰花形的银簪子：“你眼光还算凑合，没给我丢脸。这个簪子赏你了。”

　　小婢女是父亲给她亲自挑选的。买来的时候才六七岁的样子，虽然瘦弱不堪，却偏偏生了一副好模样，一颦一笑更是端庄得体高贵大方。

　　家里不惜重金从高门世家请来教养嬷嬷，精心教导她淑女礼仪，她也不过学了个皮毛，一个婢女却举手投中浑然天生。

　　这让她愤愤不平，也曾经多次逼问过小婢女的出身。

　　可惜，任她各种逼问，这婢女始终一脸茫然，即便各种毒打逼她开口，说出的也是一口谁也听不懂的鸟语，根本无法交流。气的她干脆叫她“哑巴”，故意放在院子里做粗使婢女，稍有不如意，轻则饿个三天两夜，重则还要再来一顿毒打。

　　后来，“哑巴”倒是慢慢的学会说人话了，虽然仍然罕言寡语，倒是低眉顺眼，温顺听话。

　　渐渐的，她发现，这个“哑巴”不仅气质高贵，品味更加不凡，对胭脂水粉，衣服首饰都有很高的品鉴力，比父母专门请来的教养嬷嬷还强。她眼光独到，挑选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总能得到众人称道，于是将她带在身边贴身伺候。

　　钱玉珠如今想明白了：自己是天生的大富大贵之人，自然会有人相助，这个贱丫头就是上天派来成就自己的。

　　钱玉珠一向脾气不好，对她非打即骂，今天突然示好，有些不安，哪里敢收，一脸谦卑道：“伺候女郎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居功。”

　　钱玉珠笑的越发开心，这个小"哑巴"刚来的时候，，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如今终于知道伏低做小了。

　　另一个婢女喜鹊笑道：“女郎天生丽质，越长越美，怎么打扮都是好的。”

　　喜鹊是钱家的家生子，自小跟在钱玉珠身边伺候，如今眼看着女郎越来越欣赏“哑巴”，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小“哑巴”，只是初来之时语言不通，并不是真哑巴，如今已经会说话了，而且颇有见识，实在是个威胁。

　　“就你嘴甜。”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人夸美，钱玉珠听着心里更加舒畅。

　　旁边的李嬷嬷一张皱巴巴的脸笑成了菊花，跟着讨好道：“咱们女郎天生的美人坯子，以后自然是个大美人。最主要的是女郎天生的富贵命，是谁也比不过的。”

　　钱玉珠越加得意。

　　钱家是吴兴一个土财主，家中颇有资财。但这是相对七里八乡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百姓，和千里迢迢难逃过来无家可归的流民来说。在真正的高门世家眼里，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位江北来的相士，说钱玉珠命格清奇，将会遇到大贵之人，其父也会因此女史书留名。

　　原本家里还将信将疑，直到后来那人算的其他事都一件件应验了，甚至连永嘉之乱这种国天下大事都说对了。从此钱家人深信不疑，都将钱玉珠当眼珠子一般的捧着，日日梦想着有朝一日，被那个高门贵公子看中，飞上枝头变凤凰。

　　只是，虽然钱家都指着钱玉珠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是婚姻终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钱玉珠十二岁，到了议亲的年纪了。钱府虽然眼高过顶，但是在正经的高门贵族眼里只是寒门小户，别说建邺的名门望族，就是吴兴郡的有些根基的家族，也不怎么看得上她。上门提亲的，不是同样出身庶族的土财主，就是一身铜臭味的商贾人家。钱家怎么肯将自己家的金凤凰随便嫁给那些人家，都毫不客气的拒绝了。

　　钱家心里也明白，他们和真正的高门贵族之间隔着无法跨越的天堑鸿沟。正常情况下，钱玉珠连进高门做贵妾的资格都没有。

　　既然由于门第所限，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遇不到贵人，那就要尽可能多的到能遇到高门子弟的场所走动，总会有人慧眼识珠。所以钱玉珠对各种交际应酬都很热衷，总是试图抓住一切机会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然而“三世为宦，方解穿衣吃饭”，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钱家原本只是普通的农户，从钱玉珠的父亲钱温才开始发迹，虽然有些钱财，却缺乏底蕴，只会一味穿金戴银引人注目。在穷苦人家眼里，锦衣华服自然是富贵的象征，但是在真正的富贵人家眼里，反而显得俗不可耐。

　　所以钱玉珠之前每次出门都锦衣华服，满头珠翠，不仅无人称赞，反而沦为笑柄。直到如今，才算走对了路子。

　　“原本那些人也算有几分姿色，和女郎一比，却连棵草的不如了。”喜鹊奉承着，选择性的忘记钱玉珠之前是怎么被那些“连棵草的不如”的人嘲笑了。

　　“是啊，别人即便家世好，长得好，也不如咱们女郎命好。咱们女郎注定是要嫁入高门世家，享受大富贵的。”

　　李嬷嬷和喜鹊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钱玉珠命格金贵，似乎明日就能飞入云端，享受泼天的富贵。“哑巴”只是默默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不可否认有的相士的确算的奇准，但是像钱家这样只听相士一句话，就觉得全家的命运都赌在她一个人身上，实在太不理智了。

　　即便真的算的准，相士说的和他们自己解读的也可能完全不一样。

　　她小时候经常听宫里的老嬷嬷讲一些传奇故事。

　　据说，从前有一个算命奇准的相士说一个女人会生下天子。这个女子的丈夫知道后，觉得自己是天子的父亲，肯定也是皇帝命，兴冲冲的去造反，结果没多久兵败被杀。这个女人被真正的皇帝收入后宫后生下了个儿子，多年之后还真的成了天子，但是那个女子的前夫早就被抄家灭祖，尸骨无存了。

　　还有个女人，小时候遇到一个相士，说她日后当长伴天子。家里人大喜过望，以为她要么母仪天下，要么会成为宠妃，求爷爷告奶奶将她送进皇宫。做了很多年的宫女后，好不容易被皇帝临幸，封了个美人，还没得意两天，皇帝驾崩，留下遗旨：所有未生育的妃子全部殉葬。

　　当然，这话她是不敢和钱玉珠说的。

　　自从被卖到了钱玉珠身边，不知道遭受过多少次毒打，胳膊上，背上……早已伤痕累累。小心伺候尚且如此，她哪里还敢在钱玉珠兴头上去泼冷水。

　　看着车外姹紫嫣红的江南美景，神情有些恍惚。

　　现在已经是永嘉七年了啊。

　　距离洛阳城被胡人攻破，已经一年零10个月了。

　　母后，皇叔，皇叔母，太子哥哥，你们在哪里？快来接我回家吧。

　　突然车外传来一阵喧闹。

　　“不好了，山匪来了。”

　　“快跑啊。”

　　……

　　壮着胆子拉开马车的帘子，路上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没命的往前跑，恨不得两条腿变成四条腿，似乎后面有什么可怕的猛兽在追赶。

　　车夫拼命驾着马车逃命，但是后面的山匪却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已经听得嘈杂的马蹄声了。

　　钱玉珠吓得花容失色，急的大叫：“快，快点，他们要追上了了。”

　　车夫的声音都在颤抖：“老奴已经尽力了，但是拉着四个人和这么多货物，实在没办法再快了。”

　　钱玉珠这种富家女出门，自然要带很多随身物品的：衣服，锦被，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路上零嘴，酒水，水果等。还有在桃花宴上，附庸风雅买的一堆扇子，书籍，字画等，满满当当占了大半车。

　　隐隐已经可以看到马蹄扬起的尘土，“哑巴”心里着急，急忙劝道：“女郎，这些山匪无非是求财，不如扔下下些不太贵重的锦缎，首饰，他们必然要停下来捡。既拖延了时间，又减轻了重量。”

　　当初南下逃亡途中，他们也曾遇到了无数劫匪，她亲眼看到很多养尊处优，衣饰华美的贵妇女郎，因为舍不得丢弃大车的金银财宝，结果被山匪抓走，人财两空。

　　这个时候，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若是再犹豫不决，损失的就不只是钱了。

　　钱玉珠看着车里的东西，簇新的锦缎，漂亮的首饰……满眼的不舍。

　　“哑巴”着急道：“女郎，随便扔些什么，哪怕是吃食，衣物也好，拖延一些时间。这里是官道，官兵很快就会来的，他们只是为了钱财，和我们无冤无仇，不会穷追不舍的。再迟疑就来不及了啊。”

　　钱玉珠拿起两件衣服，放下；又拿起首饰盒，又放下……这些都是心爱之物，哪个都不舍得丢下。

　　犹豫间，山匪越来越近了，隐隐约约已经听到山匪的狞笑：“先别管那些人了，一看就是穷老百姓，没什么油水。前面那辆马车那么华丽，里面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女眷，抓住她们，我们就发大财了，哈哈。”

　　“大哥说的对，快追。”

　　糟了，被盯上了。

　　喜鹊直接吓哭了：“他们盯上我们了，这可怎么办？”

　　钱玉珠一向骄纵的脸变成了土色。

　　她们若是落入土匪手里，可就完了，钱玉珠就算侥幸不死，也在别想嫁入高门了，谁家会娶一个被土匪劫掠过得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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