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

　　黄土高原是一片可怕的不毛之地，厚重的沉滞的土黄漫山遍野，连水都是土黄的，浑浊迟缓，泥浆代替了清水，看不出它在流动，一切仿佛是一幅静止的油画，浓墨重彩。
　　而江南则是一幅清逸的水墨画，圆润的小山披着一层柔软的绿衣，清亮如银子的流水静静穿过一片青瓦白墙的秀气的小宅，流进一座有精巧细致的亭台楼阁的小园。连绵如丝的暖雨中，一切都朦胧起来，素雅洁净的深深小巷中，走来一位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子。写起江南，文字也变得简约清爽，不忍心用华丽繁复的粗制滥造去破坏那梦一样柔美的意境。
　　黄土地的美，恐怕许多人无法看出也难以接受。与江南不同，这里是另一种韵致。朴素本色的黄，鲜明的蓝天，碧绿的田野，这些色彩，不是江南轻飘灵动的水色，而是一种经过沉淀的色泽，从水彩颜料变成了水粉颜料，稳重了，不透明了，给人一种扎实可靠的感觉。看吧，那山，那田，那屋，那水，清清楚楚就在那儿，是真真切切的。
　　现在我看见一圈绿色环绕着一座小小的平房，仿佛一大片黄色土布上一块绿色的翡翠，让人眼前一亮却又不像钻石一样过分张扬。黄土的矮墙围起一个狭小的天地。向日葵像一面面浑圆的镜子反射着自天空倾斜而下的明亮阳光，碎金遍地。洁净的蓝天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灵动的海水也没有它的清澈，娇艳的风信子也没有它的高贵，一些鸟羽般的白云在其中缓缓漂浮，云影落在沙土纷扬的地上。
　　这是一户平凡的人家，向日葵和高粱地是他们的财产，黄土地和蓝天是他们看得见的风景。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走进他们的生活，车窗外的惊鸿一瞥，所有或喜悦或伤感或兴奋或惊奇的心情就在这短暂的几秒中了，来不及多看，记忆也来不及保存这个鲜明的图景。
　　我记不清那个朴实的农民的长相了，忘了他那头黑糊糊的牲口是牛是马，然而我感到这户人家放在这荒凉粗犷之地十分和谐，仿佛千万年前就已生为一体。如果在这儿的是一座吞云吐雾的工厂，那才是佛头着粪呢。
　　我算是认识这片土地了吗？当然不，几天时间认识一个人都太短，何况这存在了百万年的黄土高原比卑微的人类要高贵得多。如果我狂妄地站在它上面大放厥词，一阵风沙就会把我打翻在地。人面对它是多么渺小，却往往容易自以为是。在这里千沟万壑的大自然显示着一种沧桑的威严，你深切体会到万物之灵不是万能的。我们对那不断被风吹来的黄尘无可奈何，它吹迷我们的眼睛，它污染我们的母亲河，它让土地贫瘠无法耕种。我们活该！这里也曾是一片青青森林肥沃田野，我们砍光烧尽了它所有的衣着，它赤裸裸地风化了千百年，愤恨地用风卷来的沙尘填补空虚的心灵，像一个被导上邪路的孩子，它气恼地加速走向堕落和毁灭。它随心所欲，任意妄为，一百个愚公也移不走那一个接一个的土山，一千个大禹也挡不住狂暴的山洪泥石流，它狠狠对抗着人类疯狂的征服欲和永无止境的贪婪，它用荒凉保持清高。
　　莫奈是个喜欢光影的人，《日出的印象》是一片迷离的杂驳的灰色黎明，黄土地是沉重而不呆板，鲜艳而不粗俗的美。我在天地间听到了一声呐喊，是那些色彩在尖声叫喊，黄土高原是一幅呼喊着的油画，如此狂野，如此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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