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他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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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潮漫漫，卷而紧，落而舒，往复来回，似乎也没什么好看的。

　　酒垆里无有皓腕凝霜雪，美妇老矣，灰发间白。
　　煮了一壶酒，酒里荡着一点浑浊，像她已经老去的眼睛。

　　“官家慢用。”她的声音也和霜雪一样白，说完便颤巍巍退下。

　　酒垆里只坐了一人，他在等着一个人。
　　一个等不到的人。

　　多年前送与君别，酒垆春色重，锦簇花繁，游人如织，老妇当年刚嫁时，而今四十载。

　　官家衣锦回，不见从前人。
　　空有当年归隐意，宦海浮沉。

　　他喝了一杯酒，敬风无情，浪潮起落，人生若如一笑耳，久品欲哭。
　　第二杯，敬斜阳渡口，当年并肩看过，俯仰之间却成陈迹，物是人非。
　　第三杯，敬少时豁达，忘尘忘机，看透风波恶。

　　第四杯，敬灵修浩荡，俯察民情，天下太平，终能卸任。
　　第五杯，敬可惜晚矣。

　　第六杯，敬一个你。

　　他没有家室，官场上只为天子低头。他也没有朋友，寡居独来，不追时兴爱好。
　　他只有一个等不到的人。

　　那人是还俗僧道，是远游诗人，是拈花一笑的笑。
　　是他等不到的等待，是他错过了的错过。

　　当年他们在这里分别，酒垆外春意深浓。

　　诗人笑说：“呐，你就要走了。”
　　“我该为你写一首诗，却难过得落不下笔。”

　　官家当年年少，轻狂笑道：“我还会回来的，你怕什么？”
　　“怕？”诗人手里的竹杖丈量过山河九曲，轻轻敲打在地上，“我怕西湖水干，怕春山无翠，怕雅志相违，怕你路过西州门的时候会嚎啕大哭。”
　　官家笑说：“谢安有东山之志，却奈何生死无常。可他四十多岁才有做官的志趣，我还年轻着呢！”

　　诗人看着他眉目温柔。

　　往来行人多，官家却抓了他的手：“你只说跟不跟我走？”
　　诗人拂袖：“你好大的胆。”
　　官家比他年岁还小，嘻嘻道：“你跟我走吧，我们别要分离。”

　　诗人杵着竹杖笑叹道：“京城无趣，哪有闲云自在？若我跟你走，我就不再是我，终会在日子里磨成一块卵石，没了个棱角，届时你就会想，你怎么和我来了呢？”
　　官家抿了抿嘴唇：“我不会的。”
　　诗人道：“我也是真的不愿。”

　　两人不欢而散，官家愁苦，他心悦诗人多年，却也有自己的家门抱负，满腔热血。
　　文人无战，参政事谋，他家里祖辈为官，一方世家，他从小受这思维浸淫，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向往？

　　诗人的出现是个意外，像是夜里无端发掘到一颗多出来的星，吸引着他的目光。

　　晚上他回了家，颓然躺倒在床，觉得诗人说得不错，他爱他的自由。
　　却又偏偏是他想把他带走。
　　想关起房门，叫诗人不再歌颂山河，只为他吟诗。

　　他辗转反侧着，忽而窗外有布谷鸟的叫声，这是他跟着诗人夜间偷出去玩的暗号。
　　官家打开窗，底下果然站着诗人。
　　他还气着，不愿与诗人出门，诗人却丢了手里竹杖，爬上了墙，把他骇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他。
　　两个人翻进屋里，诗人压着他的嘴唇亲吻，这夜便乱了。

　　云雨后诗人揉了揉腰，叹说：“果然不能与年轻人胡来，难道我真的是老了么？”
　　官家从后抱着他恶狠狠咬他的耳朵：“你还和谁胡来过？”
　　诗人讨饶道：“没了没了，只与你。”
　　他转过身往他怀里钻，让官家抱了个心满意足。

　　官家刚是少年初尝情滋味，百般欢喜藏在心里：“你是不是改了主意？”
　　诗人笑了笑没言语，官家有些慌张：“你不跟我去京城也好，你云游去哪都好，别忘了与我写信好不好？”
　　“这是当然的。”诗人说。
　　官家得寸进尺，又问道：“那你常来看我行不行？”
　　诗人却不说话了。

　　官家与他厮磨鬓角，道：“我上京做官，会有自己的住所，到时候我们同住一院，春赏百花冬看庭院飞雪。我待你好，也不会拦着你走，好不好？”

　　后来他百花看过，飞雪看过，来来回回看了四十余次，却没有一次身边是有诗人陪伴的。
　　他有诗人的信，有诗人的诗，有诗人寄来的山花、枯叶、泉水……甚至家乡的泥土。
　　“我等你太久了，”诗人在信里说，“我要等不到了。”

　　官家满目风霜，从少年变成青年，步入不惑，再知天命。

　　政事未已，想要拔足离去，却已是泥淖深陷。

　　官家在多年后知道了为什么诗人从不来看他。
　　他是官场清流，怎能被传出龙阳断袖的骚名？

　　他从未风流，诗人也从未拘谨。
　　或许便是无缘。
　　一别已到白首。

　　官家手里的酒是浑浊的，他终于辞官而回，身后是太平盛世。
　　他走过西湖西畔，走过暮山好处，走过空翠烟霏，回首沾衣，嚎啕大哭。

　　当年的酒垆西施如今也红颜老去，忘了他这个归人。
　　还有谁记得呢？

　　雅志相违，官家已然醉了，潮声起落里，听见竹杖敲打地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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