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当铺

作者:鲤鱼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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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这场拉锯战,旷日持久,时胜时输,但项羽和刘邦,谁都没有占谁便宜。

      一个后方补给不定,将士疲软,封地诸侯不安,各地暴乱常有,四处平乱毫无喘息之气。一个败战连连又时有转折,且战且挪中妻离子散,一族老少被楚军押作人质。

      又是一个秋天。正是粮食丰收的时候。项羽带兵攻击汉军驻地荥阳,连续几次侵夺汉王的甬道,汉王粮食匮乏,心里恐慌。于是派了使者讲和。

      虞姬睡眠愈加不好,项羽常常连着好几天不见人影。这日凌晨醒来,虞姬习惯性一伸手,枕边却依旧冰凉一片。她翻了个身,定定的看着天花板道:

      “已经快十日了,大王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秋风穿堂而过,虞姬打了个寒噤,捏紧了被子,又昏昏沉沉入睡。

      迷迷糊糊间又到了已经去往无数次的余生殿,那里,还是一般的荒凉、破败、死气沉沉。她熟门熟路的走进殿内。

      “你来了。”清哑的女声响起,黑衣女子仍然背对着她。

      “你是谁,为何总来到我的梦里?我可以看看你吗?”虞姬站在大殿中,锲而不舍的问道,尽管同样的问题,她也已经问了无数遍。

      “那么,你便过来吧。”出乎意料,黑衣女子这次,并未向往常那样在她的质疑声音里消失。
      虞姬愣愣的走过去。

      近了,更近了,她走到女子身边细细的打量着她。

      她侧卧于贵妃榻上,一身黑衣,只在交叉的衣襟和袖口处用红线绣了朵朵彼岸花。长发未绾,三千乌黑繁丝自榻上自然的垂落在地面上,虞姬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又总觉似曾相识。

      黑衣女子用素手双指夹着一只玄铁酒杯,鼻尖深深嗅着残留的酒气。

      “给你。”黑衣女子拿起一块三指大小的木牌,递到她跟前。虞姬接到手中,桃木的牌子,有一些分量,上头用刻着几个漆黑的大字:“以彼余生,成汝之愿”。

      “时候快到了,我要走了。如果下次你要找我,把这块牌子烧了,便可以见到我。”

      虞姬不解:“我为何要找你?”

      “呵呵”女子轻声笑着,笑着笑着便变了一个样子,刚硬的五官、褐色重瞳,络腮胡子自唇上直至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似有柔情万丈。

      “大王。”虞姬欢喜,便要扑向项羽。然而,就在虞姬要触碰到他的那一刻,项羽的头,忽然间一歪,掉落在地上。

      “啊!”虞姬惊醒,蓦然才发觉自己仍在军营之内。她惊魂不定的大口呼吸着,胸口起伏不平。手心处似有异物感,虞姬战战兢兢从软被中抽出,掌心出赫然躺着一块小木匾:

      “以彼余生,成汝之愿”

      “啊!”虞姬再惊叫,似丢烫手的山芋般,将木牌丢得远远的。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虞姬颤着音大声问道:“谁?”

      有侍女端着面盆入内:“姑娘您交代过婢子,一有大王消息便告知您。刚侍卫来报过,大王回来了,这会正和历阳侯、大司马等人在帐营议事。”

      历阳侯便是范增,而大司马便是常在项羽左右的龙苴。听到项羽回营的消息,虞姬一开心,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胡乱套了外套便往主将帐营跑去。

      “季父!为何不答应刘邦求和。楚汉长久相持,胜负未决,眼看将士疲软,粮草殆尽。若此时议和,二分天下。岂不两全其美!”项羽的声音传来!

      “大王!刘邦乃虎狼之心,一向言而无信,冷酷无情。连自己的妻儿父老都可以抛弃。

      此时刘邦战败,粮草不济,汉军士衰。若不趁机一举消灭,给了刘邦喘息之机,回头他定反咬一口。从前鸿门宴,我便劝过大王,大王不信,才给了刘邦时至今日的光景。因此,切不可议和!”

      “哼!有我在,定不给他反抗之机。”项羽不屑。

      “匹夫之勇,何足可畏!一个刘邦固然不可怕,怕就怕一群野狼,嗜血厮杀。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奋起,有钱有实力的权贵纷纷起义。您是其中的英豪,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刘邦身边多有谋士,巧舌如簧,若游说群雄,共同反抗您,可就麻烦了啊!”

      范增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虞姬在门口听着,犹豫着是否进入。

      “一堆乌合之众,何足惧之!本王既是战神,人挡杀人,魔挡灭魔!此事我心意已决,季父不必再多言!”

      “好!好!好!你是战神,而我已经是老骨头一把了!历阳侯范增,请求大王允许老夫解甲归田!”范增气急,跪下不起。

      项羽大怒,摔了杯子道:“准了!”

      虞姬赤着双脚站立在地上,寒露沾满了脚底,凉意便从下而上升起,她打了个寒噤。范增从账内气冲冲的走出来,见虞姬侧立在门边便是一愣,定了定,末了看她一眼,长叹一声离去。

      虞姬想叫却终究未出声,她什么都不懂,从何说起又从何劝起?便提了脚走入账内。

      项羽正坐在桌子旁大口大口的喝茶,司马龙苴站立在他身旁,不言不语,见虞姬进来,便识相的出去了。

      项羽见虞姬赤着脚,身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衣服站在地上。神色一滞,大步走到她跟前,拦腰一抱,将她禁锢在自己胸前,拿了衣襟将她冰凉的脚包住,抱在怀里取暖。

      “你怎么这样跑来了。”他的口气中带着七分心疼三分责备。

      “来看看你。”虞姬软糯着嗓子,靠在他的胸前。拿手指一圈圈的,细细的摩挲着项羽的脖子,那里肌肤微铜色,喉结滚动,生气十足。

      项羽有些痒痒,他抓住她不安分的爪子塞入胸膛。双臂一紧,探头寻找那处芬芳。

      良久。

      “大王,季父他?”

      “季父走了。季父怪我答应汉王议和之事。只是,本王又能如何?

      若不休战,楚军灭亡在即。自彭城以来,近三年的时间,他们随我一路征战,死伤无数。从前的六十万大军,如今不到三十万。且多是老弱病残,个个生机不似从前。

      前方危机重重,后方军需紧缺,若不是几次我带人截了汉军粮食甬道,恐怕未等上战场,剩下的将士们也将病饿而死。我懂季父,但季父未必懂我。”项羽的声音,疲惫又无奈。

      虞姬不回应,只是紧紧的搂住了项羽的脖子。她的大王,别人看来豪情万丈,冷酷无情;其实心底,从来柔情似水,憨直善良。

      在这乱世之中,她只是一缕漂浮的柳絮,没有丝毫力量能够给予他,只希望能够时常伴他左右。

      冬天,项羽收到消息,范增归途中因病去世。那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半个时辰功夫便将楚营染成一片洁白。

      项羽在这一片洁白中,身着黑青铁甲,哐啷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彭城的方向,一下,一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在他的身边,虞姬一身大红,在雪中,站成了一株永恒的梅花。楚军帐营内,白绫高挂,全军默哀,军营内一片静寂。

      只是这寂静,也不曾维持多久。

      半个月后,信使快马来报,哒哒马蹄声夹着风雪卷入楚军帐营。线报说,梁地彭越偷渡黄河,在东阿攻打楚军,杀了将军薛公。

      项羽盛怒之下,遂亲自率兵东进攻打彭越,然而途中被刘邦烧毁了粮草辎重,楚军危机更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项羽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东进。

      好不容易打败彭越,将他赶出梁地,刘邦又在此时率领部队渡过黄河,攻打项羽余部成皋,在西广武扎营,并将粮食一抢而空。

      楚军上下皆乱,慌忙又原路调头西进,在东广武与汉军隔着广武涧扎下营来,两军各自坚守,持续了好几个月。

      “大王,彭越小贼!又偷袭我军,截走粮食万石。”

      司马龙苴气哼哼的闯入项羽账内。此时项羽正在桌前观看黄河两岸地形图,虞姬拿了针线,仔细的修补裘皮大衣上被战火烧穿的下摆。被龙苴一惊,针刺入手指,瞬间涌现一滴巨大的血珠,

      虞姬轻嘶了一口气,所幸项羽正惊惶中,未曾注意到她。

      “自我们将彭越赶出梁地外,那小贼就徘徊在彭地四周,时常趁我军防守空虚之时,派兵偷袭。只抢粮食,不杀人。几次往返,竟将我军粮食盗去一半。眼下正是隆冬,四处饥荒严重,上哪去找粮食去。”

      司马龙苴越说越气愤,恨不能手刃了彭越这条四处乱窜的毒蛇。

      “眼下,我们的粮食还能够支撑多久?”项羽出声问道。

      “不到二个月。”司马龙苴答。

      虞姬见项羽眉头紧锁,忍不住用手细细的摩挲他的额心,想把那褶子抹平。她近来心绪不宁,睡梦中时常梦见项羽掉头那可怕的一幕。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预兆先行。

      项羽将她的手拿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担心。

      他下意识的问向一侧:“季父,您怎么看?”

      无人应答,司马龙苴、虞姬脸色晦暗。项羽猛的反应过来,范增早已去了。想起范增从前一再警示他不要放虎归山的话,心中顿时一片荒凉。

      半晌,项羽缓缓出声“我听说淮阴侯韩信,已经起兵攻克河北,打败了齐、赵两国。

      齐国处东海之滨,粮足富饶,赵国地处北疆,牛羊马匹最为充足。你带一半大军前去齐赵。先招安韩信,许诺三分天下,共同反汉。若他不从,你便攻打,取而代之。”

      龙苴应声领命,正要出去。项羽沉沉说道:

      “龙苴,孤随叔父在会稽起义七年以来,叔父死,季父走,如今身边可用之人就剩下你一人了。”

      “龙苴,你务必活着回来。”

      一向面冷的龙苴红了眼眶,他试图平静,阻止脸上起伏跳动的肌肉。

      说道:“大王,成败在此一举。龙苴应你,若成,必为您送来十万粮食,百里马匹。若不成,龙苴也必想办法留着贱命,哪怕断了手脚,也要爬回来,为您流尽最后一滴血。”

      壮士出行,脚步铿锵,一声一声,愈来愈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虞姬终究是忍不住哭了出来。项羽不言不语,拥她入怀,头紧紧的埋在她的胸前。很快,虞姬便觉胸前衣襟,沾湿了一片。

      然而,龙苴没能爬着回来。

      他死在齐地,尸骨无存。

      韩信知道龙苴在项羽心中的分量,为了威慑楚军,故意将他的尸体丢在野外,曝尸三日,任随野狗嗜咬,骨销肉尽,只剩许些牙齿、毛发、布片等野狗弃之的杂碎。

      最后,韩信将楚军俘虏绑在一块,一把火将龙苴剩余的残留烧了个干干净净。

      彭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龙苴战死的消息传来。项羽在屋外足足站立了一夜,直到浑身冻得僵硬,被虞姬一步一步硬生生的拖入帐内。

      虞姬拿了雪不断的搓着他的全身,直到皮肤表层完全发红;便脱了自己的上衣,用体温替项羽捂出一丝热气。

      项羽神志逐渐清醒过来,见虞姬□□着身子,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雪夜萧萧,军帐薄凉,他一次又一次,毫无节制的索取。直至两人没了一丝力气,才昏沉沉的睡去。

      龙苴的死,加剧了楚军的衰弱。

      此时,汉军士卒气盛,粮草充足,而项羽士卒疲惫,粮食告绝。

      刘邦见机游说彭越与韩信,承诺若两人与他合力击败项羽,从陈县往东至海滨一带地方给齐王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的地方给彭越。

      于是韩信从齐国起行,彭越仍旧不断在梁地作俑,趁项羽不注意,抢夺所剩无几的粮食。

      刘邦又说服远房堂兄弟刘贾,率部下从寿春出发,到达垓下。刘贾派人招降楚将大司马周殷,周殷叛离项羽,以舒县的兵力屠戮了六县,发动九江兵力,随同刘贾、彭越一起会师在垓下,逼向项羽。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项羽意气尽,虞姬何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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