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己为人[年代]

　　这农庄占地面积颇大，建筑风格仿古。数个别致的院落高低远近的分布着，由一条青石小径串联，其间花树葱茏，假山鱼池，景致格外的不错。

　　沈谦牧沉着个脸走在前，一双长腿迈的飞快，显然没有心情来欣赏美景。

　　赵见山落后一步，两人拐过一座假山，停在一处院落前。抬头一望，门头牌匾崭崭新新的样子，漆都没干呢！

　　再细看，上书“忆往昔”仨大字，狂草，朱漆艳艳，尤显狰狞，沈谦牧眼睛一阵疼。

　　“怎么样，老沈！我这笔字不错吧？”赵见山笑着问道，言语间不乏自夸之意，“别人来求，我都不给的，也就瞧着你今天要来，专门让人挂上迎你。”还很是大方的道，“新做的，老师傅，老手艺，用料考究，你喜欢，聚完会带回去慢慢欣赏。”

　　沈谦牧收回目光，转过头，瞥了赵见山一眼，没说话，迈步进院。

　　两人门口站定这会，沈谦牧的秘书早留意到了，立马把人迎了进来，饭点时间，直接朝饭厅去。

　　他们去的是小饭厅，因为人少以及其他不便说的原因，正对院门口的大饭厅显然不合适。目的地在院落的西北角，位置偏僻，确实隐秘，至于能不能吃个安心饭，那就看个人了。

　　一路走过，这院落不大，倒是五脏俱全。茶室、棋牌室、台球室、健身房、KTV包厢，不一而足。

　　沈谦牧和赵见山到的时候，一群人已经聊开了。

　　别看一个个社会精英，剥开那层皮，和一般中老年没两样，家庭、事业、中老年危机，吹牛的、叙旧的、谈合作的，整个房间吵吵嚷嚷的，跟菜市场没啥区别。

　　两人进得门来，众人急忙起身招呼，匆匆结束话题或留待后续。唯有窗边站着的两人，言笑晏晏，后知后觉，听着动静，不紧不慢的看过来，隔着错落的人群，和沈谦牧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是他？他们……不是都移民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沈谦牧心中一禀，已有不好的猜测。

　　大风大浪见过不知凡几，沈谦牧自认尚不至于为这点事惊慌失措，再说，他有什么可慌的！不动声色的把目光转向一边，镇静地回应着起身打招呼的众人。

　　赵见山看在眼里，心里哂笑，面上一派平静，泰然自若的招呼着众人。人前，又是满怀激情、豪情壮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赵署记。

　　沈谦牧看着倒胃口。

　　习惯性的戴上笑容，再是见不惯，人都到这了，说什么也得忍着不是。更何况是在这些见证过他落魄样子的难兄难弟面前。

　　余光所及，更有那两人的灼人视线。

　　赵见山、钱进、孙厚朴、还有……

　　沈谦牧扯扯领带，心里一阵烦躁，一个个的，有完没完！

　　一圈人，赵见山挨个回了招呼，哪个都没落下，周全的让人受宠若惊。轮着剩下的两人，更是少有的好心情，比之刚才的沈谦牧，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发乎真心。

　　“哈哈哈！”未语先笑，足见赵见山的喜悦之情，“老钱！老孙！”边招呼边大步迈过去，又是两个大大的拥抱，“我们多久没见了，自打你们去了国外，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算法，得隔了有万把个秋。今天，我们得好生说道说道。”

　　松开两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玩笑道，“还是资本主义养人，你俩这体型……”赵见山说着竟不见外的上手摸了摸其中一人的大肚子，又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感慨着，“不一般啊，大胜从前，别是把人家给吃垮了撵回来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这一番，又是玩笑，又是动手，那两人半点不见气，三人笑作一团，交情之深可见一斑。

　　沈谦牧别过脸，心下冷笑。

　　能不好吗？一起掏大粪掏出的交情！

　　三人笑过 ，赵见山把人往沈谦牧这边引，假模假样故作神秘道：“来，看看，跟你们一样的稀客，保准吓一跳。”

　　沈谦牧回过头，扬起笑容，看着走过来的仨——掏粪兄弟，一脸淡定，甚至大度的先打起了招呼。

　　“好久不见，二位。”

　　挺着大肚子的钱进，稍稍愣神，反应过来后连连点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木…老、沈…沈总。”

　　“哈…哈哈…久了没见，差点没认出人来。”对自己的磕巴表现不满意，钱进强行打个圆场，“是吧，老孙。”

　　高瘦的孙厚朴面无表情的盯着沈谦牧，半天不见反应。钱进忍不住拿手肘拐他，赵见山也重重的咳嗽两声，孙厚朴反应迟钝的回过来看两人一眼，转过去又盯着沈谦牧，漫不经心一句，“确实好久不见。”意有所指。

　　气氛有点干。

　　秘书适时的插话：“菜都准备好了，署记，您看是不是该入座了。”

　　赵见山给予自家秘书一个赞赏的眼神，招呼大家，“对对对，先吃饭，边吃边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有什么话吃了再说不迟。”

　　“是，是。”

　　“这个点，是该吃饭了。”

　　“请，您请，您先请。”

　　一片附和声，谦让声响起，气氛又流动起来。

　　众人进得厅来，服务员过来引导就坐，确保各自坐在正确的位置上，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

　　赵见山当仁不让的主位，沈谦牧坐他左手边，右手边钱进和孙厚朴依次。近二十号人，一张诺大的桌子轻轻松松装下，绰绰有余。

　　桌子大，隔得远，只怕说话都要费点声。

　　他们四人挨得近，倒是还好。其实也没什么好，有什么好讲的，徒增尴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吃吃喝喝的差不多时候，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窝窝头，一人面前分一个，不多不少刚刚好。

　　沈谦牧看着眼前用麦麸子、玉米面、山芋干做成的窝头，不由得想起些久远的事来。

　　赵见山笑眯眯的问道：“各位，这忆苦饭，没忘吧？”

　　“怎么忘得了啰！”

　　“当年有这口吃的，就不错了，哪想过有今天哦！”

　　“就是，这口吃的算好的了，以前的哪比得上哦！”

　　“一晃好多年，人都老咯！”

　　一群人叨叨着，今天的主题活动也就随之开展起来，大家也没下桌，就着桌上的杯盘狼藉、残羹冷炙颇有兴头的聊开来。

　　忆苦思甜嘛，当然是怎么苦怎么来，不然怎么体现出现在的甜来呢？

　　知青岁月那自是必不可少的一段。

　　赵见山是发起人，自然是积极的参与其中，这插一嘴，那掺一句，众人回忆着过往，展望着未来，聊得兴起，气氛很是热烈。

　　唯有二人，全程零参与，很是不给赵署记面子。

　　当然，在座的都是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精，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都有数呢！何况，当年那点事谁心里没点底？

　　就凭那位如今这身家地位，不参与就不参与呗！

　　至于，另一位……

　　“孙教授，别只顾着吃啊！你也说几句嘛。”客气的。

　　“光听不说，藏着掖着，不像话。”仗着年长的。

　　“就是，老孙，给个面子，说说呗。”自认相熟的。

　　反正嘛，柿子专捡软的捏，老话准没错的。

　　有人起哄，孙厚朴不见恼，也没不好意思。只见他不慌不忙的掰着手里的窝窝头，细嚼慢咽后吞下去，又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这才慢条斯理的抬起头来，挨着扫了一圈在座的人，最后把目光停在沈谦牧的身上，淡笑道：“让沈总先说吧！我这人微言轻的，说了也没人爱听不是。”

　　众人：“……”这软柿子捏了汁水溅一身，砸手里了。

　　活该！

　　场面一下变得安静，还在动筷的悄然搁了下来，吃东西的更是囫囵着吞下去，力求消声，别搅进这池子浑水中。

　　赵见山罕见的没吱声，认认真真的吃着自己的窝窝头，那虔诚的样子，像品尝着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气氛干裂之际，沈谦牧的秘书拿着手机走了进来。

　　救星啊！

　　秘书弯腰在沈谦牧身边耳语几句，沈谦牧思索片刻，接过手机，起身出门，没看桌上人一眼，也没留下半句话。只是站起来那会，高背椅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像在一群人心尖上炸响一道雷。

　　一桌人，你瞄我，我瞅你，眼神相交，心领神会，各有所思。

　　慢慢悠悠的把最后一口窝窝头送进嘴里，赵见山拍拍手，抖掉碎屑，拿餐巾沾一沾了嘴，突兀的笑了起来。

　　……

　　沈谦牧出得门来，秘书在前面带路，七拐八绕，引他到了间安静的屋子，方便他回电话。

　　沈谦牧打量了一番，是间休息室，布置的挺雅致，四扇鎏金花板屏风静立一边，上刻梅兰竹菊四君子，精美异常。

　　走近细看，后面竟有一方小露台，由跟窗户一个样式的推拉门掩着，不走近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门上别着把精致的铜锁，不知是疏忽还是没扣劳实，轻轻一拨弄，锁竟开了。

　　露台上空落落的，就搁了把藤编躺椅，旁边一张塑料凳，凳面被烧烫出黑疤，地面上散落着未抽尽的烟头，显然是被当烟灰缸使了，看来这是个偷懒的清闲地。

　　沈谦牧没在意，看向周围，此处靠山，周围花花草草一片，残留着被修饰过的痕迹，倒是不远处斜坡上矗立的一块巨石，天然去雕饰，还算入眼。

　　沈谦牧让秘书先出去，把车准备好，他打完电话直接走。

　　这聚会也没留下来的必要了。

　　沈谦牧想着，原就不该来，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参加为好，真是自找罪受，上赶着找不自在。

　　秘书出去后把门带上。

　　没了旁人，沈谦牧放松的躺在摇椅上，也不急着回电话，悠闲地晃动起来，眼神散漫没有着处，好一会儿才坐起身，拿起电话，拨了号。

　　漫长的的拨号声后，对方终于接起。女声，声音沙哑，像是哭过。

　　“离婚协议我放你书房了。”

　　“……我决定了，我要留下这孩子。”

　　“对不起，沈谦牧。”

　　“还有……这是你欠我的。”

　　“别怪我。”

　　沈谦牧沉默，一语未发，直接按了挂断。

　　随手把手机扔到凳子上，沈谦牧重重的躺回椅子，带得一阵摇晃。阖上双眼，晃动渐渐平息，人也好像睡着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有谈话声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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