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光里等你

　　游林远公寓阳台的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数不清的车在地面上缓缓爬行。夏夜的风很暖，在阳台上吹着风，薄醉微醺的感觉很美妙。

　　小区的位置很好，交通便利，公寓三面采光，格局不小，价格不菲。

　　蔡小庆的酒量不行，才喝了四瓶啤酒，就开始滔滔不绝。有些人喝醉，特别喜欢倾诉。

　　徐宁离开之后，他们几个接着喝，蔡小庆一会儿抱着老常唠嗑，一会儿抱着李键谈心，聊着聊着，突然间哇哇大哭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喝醉的时候，聊着聊着就哭了。

　　也许是平时不愿传递负能量，所有消极的情绪都累积到喝醉的时候才得到释放。

　　阳台过去是一个露天游泳池，老常这会儿很想直接把蔡小庆扔游泳池里，只是蔡小庆太重了，一个人压根抱不动他。

　　他们在游林远的公寓里喝到很晚，李键和老常帮游林远收拾了阳台，俩人将蔡小庆连拖带扛扯进了屋。

　　蔡小庆实在太重，一进屋，李键和老常就累得撒了手，只听到“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蔡小庆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一大块肉砸在地上，四脚朝地。他也许有点知觉，脸上的表情不由地扭曲了起来，但是他没有吭声，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

　　“老大，都收拾好了，谢谢今晚的款待，我们走了，后天见。”

　　明天放假大家才喝到这个点，游林远点点头，他还很清醒，李键的酒量也很好，老常搭着他的肩膀，眼神迷离。

　　他俩走后，游林远看了看地上的蔡小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不过这家伙睡觉的时候会打鼾，这会儿还没有，估计还在神游当中。

　　房间内很安静，一股淡淡的花香飘进鼻翼，刚才徐宁他们送的花，还摆在桌上。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花，鲜花娇艳欲滴，可他无人可送，他该把它作为什么垃圾处理掉呢？

　　想到垃圾分类，他又无奈地看了可怜无辜的鲜花一眼。

　　游林远拿着酒又喝了起来，他坐在蔡小庆的身旁，视线正对着蔡小庆和徐宁刚才琢磨的那块布上。

　　刚才他在阳台听见他们聊天的内容了，即便他们打开那块布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无非是几年前自己旅游时的一张照片，已经用布盖住很久了，他都快忘记它的存在了。

　　青欢离开他以后，他颓废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眠不休地读书，直至拿到硕士学位，感觉对自己有了个交代，他才给自己放了假。

　　*

　　五天对于游林远来说是一个很长的假期，他早就打算好去哪里了。

　　初夏是薰衣草盛开的季节，他想去看看那一片紫色的海。

　　接近12小时的漫长旅程，游林远在飞机上睡了很久。他脑袋浑浑噩噩的，中途醒来三次，又都继续睡过去。感觉做了很多梦，断断续续，醒来全都记不得了。

　　他真的只是来旅行的吗，为什么离法国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

　　他动了动，放松一下身体，大概只是没睡好。

　　他虽然从很早之前就打算要来，但他没有做什么准备就来了，现在脑袋一片空白。

　　邻座是法国人，见他醒过来，便用英语和他打招呼。听那个法国人说他才知道，原来从机场到普罗旺斯还有五个小时的车程。

　　法国友人似乎对他颇有好感，主动提出给他当导游，被游林远婉拒了。

　　在下飞机之前，对方给了他一张纸条，告知他姓名和联系方式。游林远还未反应过来，差点被动“吻别”，他的战术性后仰，让对方大为失落。

　　旅途中的小插曲，他的内心依然毫无波澜，一种莫名的情绪一直裹挟着他。

　　他没有任何准备，下了飞机还处于游离状态，在网上随便找了家酒店check in。

　　时间好像走得慢了，此刻他手表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多，而当地时间是晚上九点。

　　六月末的法国温和舒适，法国人的浪漫风情好像与生俱来，街道、商铺都流动着一股罗曼蒂克气息。他漫步在街上，感受着异国的风味。

　　他站在凯旋门下静静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是成双成对，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样百无聊赖，似乎不像是刚来旅行的游客，反而更像是长久住在附近的居民。

　　听说她来法国了，也仅仅只是听说而已。他不太敢面对自己心底那个声音，他其实清楚自己并不是来旅游的。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儿一趟，是不是还在做无谓的挣扎？这些年他尝试过很多种方法试图忘记她，但他还是没能做到。

　　他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外面逛了两个小时才回酒店。一整天都在移动，回到酒店才觉得有些累。随便洗了澡，就倒床大睡。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表，赶紧收拾奔了出去。

　　他昨天交代酒店的服务员叫醒他，对方估计没听清，误以为是不要打扰他，这下弄巧成拙，他只能匆匆忙忙赶车。

　　四个多小时后，车子开进一条比较偏僻的小路，两旁种的全部都是薰衣草。

　　这个时节，紫色的花早已染了一片天。纵目远眺，浅浅的紫色好像颜料一般，全都洇了出去，漫到了遥远的天际。薰衣草在风中颤抖，如大海的波浪一般，一浪盖过一浪。

　　车子终于进了庄园，眼前的古堡有些历史了，墙上锈迹斑斑。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薰衣草的味道。

　　一行人下了车，车上几个外国人会讲法语，听他们说好像是从阿拉伯来的。至于其他人来自哪里，游林远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是后来陆陆续续上了这辆车。

　　游林远并不说话，这些年来一贯维持的冷漠。大家都是来观光的游客，萍水相逢，他并没有打算和他们有后续的联系。

　　下午三点多，阳光一点一点地偏斜。空气里的花香似乎更加浓烈，一点一点地漫了过来，缓缓地渗进每个毛孔。

　　到达目的地，同行的人非常激动，就只有他心里毫无波澜。他望着眼前这片紫色的海洋，心中有了宽慰，好像完成了一种使命。

　　“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好不好？”

　　他当时点头答应她了，如今却独自兑现承诺。也许心里一直不懂她为什么对这里这么憧憬，想过来感受一下。

　　不知道她是否来过，是否也像他现在这样眺望这一片紫色的海。

　　青欢，你真的在法国吗？你到底在哪里？

　　人海茫茫，他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在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同行的人已经兴奋到了极点，忙着拍照录视频。

　　他走到园地中心去，这片园地专门为观光开辟，四周缀着宽不到一米的小路，地上露出纵横交错的鞋印，深深浅浅，辨识不清。

　　到这里度假旅游，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他半点兴致都没有。

　　游林远仍然往前走，阳光从侧面洒在他的脸上，高挑的身材在地上留下一个完美的剪影。

　　大家都在拍照，他只好入乡随俗，拿起手机，至少拍几张照，证明自己来过。同事问起来，他也好交差。

　　老常半夜还在给他发信息，甚至让他代购，游林远没有理他。

　　游林远出来，原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只是签证是徐宁帮忙弄的，任何事经过他的手，都能传遍整个检察院。

　　游林远从不休假，过年都还坚守岗位，这次一下子走了五天，老常和徐宁早就察觉出异端来了，只是他一向不愿多说，神秘莫测，大家也不清楚他来法国的目的。

　　手机忽然响了，徐宁他们时间掐得刚刚好，发起了视频通话。游林远手指一落准备挂断，却不小心接了。

　　“老大，抬手啊，我们看看，哇塞，很漂亮啊，看来你也是个浪漫的人。”

　　游林远一句话也没有答应，他半点观光客的心情都没有。只好僵硬地抬起手，就像傀儡一样，听他们使唤。

　　徐宁和老常他们兴致勃勃，而游林远只是僵硬地举着手机。远远的，镜头里出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忽然吸引了游林远的注意。

　　游林远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骑自行车的女孩，她戴着一顶棕色的大草帽，蓝色的裙子在风中微微飘扬着，白布鞋下的踏板缓缓地转动着。

　　自行车走得很慢，让人感觉无比自由自在，他情不自禁想到了她。这一幕很像电影里的场景，游林远挂断了通话，毫不犹豫拍了下来。

　　他盯着那个人，始终没见着她长什么样。那人离他越来越远，心里突然有种莫名冲动，在那个瞬间，他不自觉地往前跑，似乎想要追上她。

　　仅仅是在那一瞬间，他很想看她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他觉得那个女孩和她长得那么像，或许那个人是她，就是她，一定是她。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他们的距离太远，骑自行车的人转入一个路口就消失了。

　　他停了下来，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心剧烈地跳动着，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

　　他的心已经好久好久没像今天这样了，刚才那几秒他一定是魔怔了，他跌坐在地上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好疲惫，因为他想起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

　　当初她误会他隐瞒了一切，那么痛苦决绝，她没了父亲，也没了他，这些年，有没有人陪伴她？

　　这件事让他无法坦然地度过一生，当初他也许有机会改变结局。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她真相，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诉她，如果在她准备和他决裂的时候，牢牢地抓住她，好好地和她解释清楚，事情一定不会发展到像今天这种局面。

　　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了，就再也弥补不了了。

　　他带着遗憾来到了这里，这些年，他都不知道有多怨自己。

　　游林远已经好几年没有想那些事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堪一击，所以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可越是克制越是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是在他得知她父亲离世的那个消息时，也是他们才刚分手的时候，对她来说，那段岁月是生命中最可怕的日子。

　　回忆刺痛着他，他躺在这片蓝天下，想和过去的自己做个告别。

　　直到现在，他才认清现实。

　　她离开他了，真的永远离开了。

　　岁月并不静好，只是他在现实里慢慢妥协了。

　　过去的一切他得放下，这里的一切最终也只会变成回忆，在记忆里慢慢淡去。这是对过去的一种告别，对过去的尊重与抚慰。

　　一场旅行匆匆结束，他本以为自己就能这样释然，但事情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这样一点点放掉，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清理干净。

　　有些事早已根深蒂固，有些人，始终活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生活在无尽的迷茫之中。四面是密不透风的墙，没有任何出口。

　　慢慢地他不挣扎了，他让自己变得忙碌，让自己无暇顾及来自各方面的围堵。一旦松懈下来，他怕自己溃不成军。

　　他努力什么都不想，努力地生活。他心无旁骛地工作，自然而然地成为别人口中的“工作狂”、“大魔头”，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是想让自己未来的生活里不要再有遗憾了。

　　既然这是他的选择，那就头也不回地闯下去。

　　游林远喝了口酒，这酒毫无滋味，非但借酒浇不了愁，还让他特别清醒。

　　一想起过往，他还是免不了叹了气，疲惫地闭上眼睛，感受四周拥趸而至的无奈与孤独。

　　蔡小庆在他身旁打了一个嗝，声音很大，并且具有延续性，紧接而起的是他的呼噜声。

　　游林远睁眼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贴在地面上，睡得很香。

　　蔡小庆吃得满嘴油腻，仔细一看，脸上还挂着泪痕，游林远拿了条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又回房间给他拿了枕头和被子，就让他在那里睡了。

　　“老大……谢谢……你。”

　　他的话含糊不清，估计是梦话，游林远脸上浮出温暖的笑意。

　　他关了灯，继续安静地坐在蔡小庆身旁喝酒。

　　月光皎洁，一点一点地从屋外挪了进来，静悄悄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在月光底下显得更加颀长，默不作声地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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